白墙黑瓦间
——风景版画创作手记

我生在水乡,长在水乡,从小喜欢水,江南城镇河道交错,水巷相连,桥名河名即是街名。我家后门便临着河塘,少时常偷解船缆,划船在河心打转转;我窗下便是小河浜,通向屋里的便桥,成了跳水台。上学校园里有以谢灵运诗句命名的“春草池”、乘着小轮船到仙岩远足,去寻找朱自清笔下的“女儿绿”……

水中的粼粼波光、河里的曲曲斜影、是撒在我心中的网,从此永远系住我。

翅膀硬了,远走高飞,我的履痕遍及东西南北,北大荒的沃土,南国的蕉荫,吐鲁番火焰山下,西双版纳沟谷雨林中,驻留云南十数载,屡跨金沙江、澜沧江,登临玉龙雪山、点苍山,泛舟洱海、滇池,尝一口勐遮菠萝,溅一身虎跳峡白沬,仍然忘不了故乡的情,忘不了故乡的水。

70年代末,回到江南,又回到了故乡的怀抱,沿运河古道去桐乡乌镇寻访茅盾故里,搭乌篷船抵东浦拜谒徐锡麟纪念堂,蹚水开化林区的小溪,逐波畅游坎门大鹿岛,总是离不开水,总是离不开船。

1987年夏的星光之夜,我坐在意大利威尼斯水城的码头,贡多拉不时地过往,水上飘来阵阵高亢的男高音,《重返苏莲托》、《我的太阳》,一样的水,一色的船,异国他乡,泛起的却是故乡梦——还是家乡的水甜。

云南的山大水急,威尼斯的海宽水清,在我感到还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来得更亲切。近年来,以水为母题,我完成了一系列版画,在水和船的交织之间,有着奇妙的组合和无穷的艺术趣味,以生活的感受为写形表意的起点,融入积淀的记忆,主观的想象和创造,重新构架,畅神寄情,在这些作品里,留下我思乡的深痕,留下我对生活的理解和艺路上的求索,也留下我对家乡的希冀。

我素不喜欢去那些被架空了的所谓名胜,但对一些名不见经传的穷山恶水,僻径陋巷,野渡荒原,却有着浓厚的兴趣,涉过冰得刺骨的雪水,拨开划破手脸的茅草荆棘,藤葛蔓萝,雪山草甸,我在其间流连忘返,如痴如醉。在边疆的十多个年头中,跑过了不少地方,从漫天大雪的乌蒙山区,一直行走到深谷底的金沙江畔,在西双版纳葫芦岛亚热带植物群落间,探找野象的踪迹和开屏的孔雀;驱车千里,西盟佤寨木鼓声里和阿佤兄弟共舞,数渡洱海和白族金花同赶大理三月街;石林篝火旁,陶醉在大三弦跳月的热浪里,南糯山上亲尝哈尼大妈的包谷粑粑;铜壁关口与景颇小伙子瓜分猎物,瑞丽江里和胞波同舟共济;红河谷万山丛中聆听马帮铃响,泸沽湖“女儿国”里寻访母系社会的活化石;大花甸觅只留遗址的喇嘛寺,打洛寨画新剃度的小沙弥……有时想,我若是搞文学的,也许能将这些耳濡目染的新鲜事编成极好的散文游记,我也常常遗憾没有相机,使过往的镜头长驻,所幸的是,这些生活的经历,都一一储存在我的脑海中,同时,几百张写生,几十本速写,成了我以心血换来的财富和创作的资料库。

回到浙江后,在绘画天地里,又开始新的记录和征程,桌前摊着的一本速写是1986年在浙西古田山自然保护区画的。那天,深山遇雨,没处可躲,只好用脖子夹着伞,边走边画,雨水、汗水在一幅幅速写上留下无数的水痕印……就这样,随时间的推移,速写又一本本地增多。这是一个信息的反馈,童年记忆的回复,云南生活的对比,新的地域文化的启示,三位一体的击撞和融合,煽起我按捺不住的创作热情,激起我以江浙水乡为大背景的新实践,这是过去和现在认识与知觉的深化,像须根从土壤的表层伸向深层。从1984年至1985年之间酝酿诱发,到1986年出品新作,从此,一发不可收,一直做下去。几年前,有人问我在艺术上有什么想法,我写道:“我崇尚独创精神,差异即是风格,一味仿效在艺术上是致命的,只有在你拉大与他人之间的差异时,才能显示出个性,在时代、社会、信息的平衡下,各自寻找最佳火力点,选择突破口,从选材、主题、手法、技术等之中,来体现自己的风格,那么,你的艺术生命将是有活力的。”

在中国传统版画技术史上,由于使用颜料质地的不同,有透明的植物性颜料和不透明的矿物性颜料,于是分成水印和粉印两支,这两支在技法上是相对独立而相依相存且共同发展的。在近几十年来,国内水印木刻技法上有了很大的发展,而粉印一支,却没有得到很好的发展,也就是说,还没有将现代的艺术语言,创作理念及新的技术经验运用到现代的粉印版画创作上。在浙江美院版画系收藏了大量的民族民间版画,包括杨柳青、桃花坞等地的木版年画、无锡神马、漳州民间版画等,后两种基本上是采用粉印的,它们多半是在有色的纸上,施以粉色印制而成。早在60年代初,作为学生的我,曾醉心其间,记得以地方戏曲题材刻制过粉印小品,当时仅只一试而已,且原作无存。这十来年,随着艺术趣味的变更,到西方去取了西洋古典至现代文化之经后,反而越来越迷恋起民间艺术来了。特定的形式,反映出艺术家的风貌,也打上了艺术家个性的烙印,傣族缅寺壁画的图案,很多是在深红色底子上衬以金银色的纹样;白族妇女的饰带,常是在黑布上绣以鲜艳的彩线;景颇人的筒裙,是在猩红的呢料上织了黄、橙、黑色锦纹,深色能使画而产生最鲜明的对比,深色能显示最有力的实体感,在深色底子上发挥色彩的魅力,以斑斓厚重之色体现版画的特征,一直揪着我的思绪。1980年,创作傣族长诗《葫芦信》插图时,我已作深底套彩的石版画尝试,之后,兴趣一直在粉印上,从对粉印版画技法历史的探究中,更坚定了我的信心。前面说,自1986年以后取材是以水乡为主体,那么,技法上则清一色是采用粉印,我努力想在中国民族艺术的瑰宝中吸取养分,又接受现代绘画的有益启示,再融入自己的艺术个性,从中垦出一片属于自己独特的“自留地”。1987年,我在巴黎举办展览时,一些评论家认为我的部分云南题材的作品好像带有东南亚色彩,而描绘水乡的作品才是地道的中国风。那就继续遵循自己的信念,猛刮中国风吧!

人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浙的山山水水,自有独到的妙处,传统的中国山水画有南北宗之分,正是这区别概括了江南山刚水柔、以清旷、潇洒、优美取胜,呈柔和、旷远、恬静而独秀。美存在于大自然,画家要当“自然的儿子”,直接从自然中寻找创作的源泉,不仅是观看,而是看见和发现,有时甚至在最不显眼的地方,用你自己的慧眼,去发掘美的存在。人说梵高是熔化的热,塞尚是冰冻的冷,高更是凝固的土,在我,仅仅只是想借助于这些熟悉的题材,将内心的想法跃然纸上,用我的眼、我的手来勾画江南素雅、静穆、和谐的美感,以物性写人的灵性。在着意描绘的湖山流水帆影之间,有着对过往的追忆,今日的思考和日后的启迪。所以,在我画中摄取的,一角民宅,一湾流水,或一叶孤舟,似乎只是信手拈来真实环境的写照,但却一一记录下我所寄予的情感,缘物寄情,寓情于景,将所见的景物浓缩,以感情移入,将此作为自己创作思维和艺术观的可视传达。“竹映粉墙认家乡”、“杏花春雨江南”、“山路原无雨,空翠湿人衣”、“花开漫如烟、花落幻成雨”,这些脍炙人口的诗句,时时萦绕心头。我以前人的经验,“尚形——尚意——达理”、“以心接物、借物写心”,有时,似是即兴式的借题发挥,却正是我想法的表白。塞尚说:“我面对自然,从大自然获得明暗调子、色彩及其影像的微妙差异。”我把这些来自速写本中的大自然形象,化作片段的记忆和想象的记录,从冷冰冰的物象里,创造一个情感的世界,仅仅是逼真未必有魅力,单纯的追求新奇也难获长久效应,我要力求使自己的画,地域特征鲜明,使人一目了然;细节描写具体,不凭空杜撰;情感真切,不盲目造作或虚张声势;艺术处理概括、不累赘。

下面就以几套组画,具体写点我的想法和做法:

一、《版纳拾趣》组画。 《雨润如酥》、《绿了芭蕉》、《迟日春风》、《染就新绿》。1985年,浙江美院组成中青年创作组,旨在推动和繁荣创作,“逼”着大家拿出自己的特色产品,素材是很现成的,几下西双版纳的积累,一直还未来得及用版画来制作,手法上则凭以往的经验,心里有底;搞粉印的想法已定,具体技术问题,如分版、用纸、用色、印制上都已跟上。于是,就大胆地干起来,这样就有了这套组画。

《雨润如酥》有速写,也画过类似的水粉画,拟在画面上透出西双版纳“元气淋漓嶂犹湿”的特殊气氛,草制的竹楼之顶,迷漫着雾气,在完成两个套版之后,最后再印一个整版,以灰色的小细点,制造空濛之感,自然生动;将“润”字体现出来,氛围意境也托出了,这套组画仍取云南题材。之后,来了一个大转折,开始了水乡的创作,由于重点在后边,所以对其几幅的介绍从略。

二、《江南即景》组画。 我的所有创作,特别是一些写景的画幅,几乎都是以速写为依据,从速写中加工提炼出来,有时以一幅为基础,有时数张一起综合,好像任何自己所摄的照片很难派上用场。反而,当时三五笔的现场记录才是自己激情驱使下的肺腑之言,才是最珍贵的,把这些东西,一吐为快,便成了创作。所以,我的习惯,不是空空地面壁苦思冥想,也不去找画报东拼西凑,而是不断地翻阅当时的速写,努力去回想那时的景况,连速写边上点滴的文字记录也是宝贵的,这些记录,可视可亲,有真情实感,又是经过自己咀嚼的,当然,仅仅到此是远不够的,仍然有着相当重要的思想升华、构思和艺术处理,在勾勾画画中,赋予新的意识和新的境界。

《春雨》 江南水乡的春季是多雨的,杜牧留下“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之句,春雨带来春意盎然,滋润万物,生机勃勃。因此,此幅的基点放在喜雨上,茫茫的雨珠,滴滴答答的屋檐水,我要抓的就是小桥边巷的此情此景,以接近的灰色调,充满水分的湿印法,突出朦胧雨状,使观众置于画前,犹感沾湿衣裳。印时,将画中水的流向下垂,成真正的“屋漏痕”。

《渔火》 部分水乡的居民是以舟为家的,吃住劳作全在船上。傍晚,载满鱼儿的船都在岸边靠拢,归舟带来喧闹,只只船上亮起了灯,灶上升火做晚炊,一时渔舟唱晚半江渔火奔来眼底,组成动的旋律。灯火和晃动的船,使水上倒影闪烁,我以流畅的刀法,表现水的动感,以橙色体现灯光和水光的互映,并用瞰视的构图,让作者和观众一起观赏晚霞归舟图。

《秋艳》 十月小阳春,秋高气爽,晴空无云,乘着大太阳,家家忙于洗涤曝晒,我为选取这特定的角度,爬过好几个高建筑物的顶上,以大片的深灰色瓦片作为基调,以花花绿绿的衣物织品点缀其间,十分增色,既可看出江南民居的特色,又能反映一家一院的居住方式,振翅飞翔的鸽子改变直线屋顶的呆板,产生动和静的对比。

《梦乡》 渔民们生活在水上,在河中间架起小屋,筑起渔簖,日夜守在这里,是夜,皓月当空,雁群南飞,周围一片寂静,悄悄的仅能听到船底水波击拍的声音,这单调而有节秦的响声,似一曲和谐的催眠曲,辛劳一天的渔民,伴随着这微波和声响,进入香甜的梦乡。以深蓝色作夜晚的景象,水天一色,冷色的圆月与暖色的灯光相呼应,规则的网和不规则的水纹交错,我选的是最宁静的一瞬。

三、《水乡纪行》组画。 以上两套我基本上是采用全黑底子,为避免画面的沉闷,有跳跃感,这一套采用白底无边缘线的办法,使画面有亮度、活泼一些,给人以开阔轻快之感,尽量将景物简化,使冗繁的形,成为坚固的块面,化散乱为秩序。这套组画素材来自桐乡县乌镇,这小镇紧靠京杭大运河,一切交通靠船只,大运河充满着怀古色彩,载着先人的残梦和今人意愿,像一条大动脉,牵引着两岸的家家户户,带走人们的喜怒哀乐,它古老斑驳,又充满活力。这里是作家茅盾的故乡,有他的旧居,少年就读的“立志书院”危危犹存;这里尚保留着较完整的水乡格局,东西南北四条主街,都是道旁依河,以小桥相连,狭而长的街巷,店号和竹竿晾着的衣物,挂得满满的,高高的牌楼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都能显露出历史的印记和经历的沦桑。

《午憩》 这是几幅速写相接的,河岸总是摆着一些待修的船,渔村的早晚是喧嚣的,中午空巷无人,格外寂静,只有鸭群嬉水够了之后,也找到船荫里躲凉,好一幅渔村闲适恬静之景,我以版纹湿印留下明显的水痕的方法,表现悬挂渔网疏松的质感。沙滩在正午的阳光下特别耀眼,好像沙粒在不停地跳动,以一块原版,用不同的层次厚印两道,先深后浅,造成沙地的颗粒感。舍掉不必要的道具、船背和地面两条长弧线,使画面安静,保留黑色的投影,再压上船纹和芦席,在船底下的空间里,安排几只小鸭,起点睛作用。对这幅画,诗人嵇亦工曾为之配过一首诗:

喧腾的白昼

走向自己的一段静寂鸟儿疲倦的翼

敛入阔叶树撑开的浓荫山,高耸着缄默

河网懒散且无语

牧童和村姑何处去了独留下云与遐想静泊在期待的土地上

憩息

以无法拒绝的最高的爱

翻晒着水乡

橙黄的节奏

蝉鸣终止了

只有赤热的太阳

《暖风》 在水乡有不少水上居民,他们一辈子就生活在行船上,船就是他们的家,他们中大多来自苏北。几平方米的小船,似有些单调和枯燥,可他们自有情趣,精心栽上几盆花,放在船顶上,汲河之水浇灌,最有趣的是猫,它善解人意,也不往岸上跑,是渔民们调节生活的宠物,猫在船上的时间长了,也不会再去吃晒着的鱼鲞,我以“丹”字为构图形式,仅取小船尾部,暖洋洋的微风中,小猫坐于船头,着意“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景境,用晒着的衣物和水桶,点出这里仍有人间烟火。

《桑梓》 杭嘉湖一带是著名的蚕桑产地,有特色的桥和长长的拖轮显示地域特征,桑树是这幅画要着重表现的景物。事前我曾画过桑树的白描,桑树主干和枝条之间由于经常剪摘,成一团团,而上边发出的嫩枝条却十分挺秀,细嫩的桑叶整齐富装饰性。在印制时,我有意作一些错位,两次重叠之后,多一个层次,使桑树稠密丰富。

《深巷》 我最喜欢一个人在小街野巷中悠然地转来转去,似乎能觅见一点未被他人发现的新天地新视角,小巷错落别致,密密的屋檐使天空仅剩一线,木结构的窗户,隔板,横横竖竖都很入画,细细描摹饶有兴趣。作为一幅风景创作,我一般不轻易安排人进去,以静得出奇来感染人,仿佛一出现人,就会破坏宁静的氛围。在这样特定的环境中,冷不丁会闯来阿Q或祥林嫂,但这幅还是以不出现人为好,像一个空舞台,让观众去设想出场的人物。画中以周围巷道的暗,来烘托巷底白墙的亮,把观众的视线集中起来,用墙壁的垂直线,桥的大弧线及房顶的方块,构成大的形式感。

四、《水乡•四季》组画。 没有四季的气候,使人乏味,我久居四季如春的昆明,虽无寒暑的煎熬,但好像太“温”了一点,没有性格,太单调了。四季自古是文人骚客所爱的题材,“春江水暖鸭先知”,连动物都能知感节气,何况人呢!同是写春,《春之声》令人轻快,《北国之春》带着忧伤。我这一套也取四时之景,以春雨淅沥、夏夜星空和烈日盛夏、秋风落叶、闲冬飞雪来表达江南的季节变迁。“第一个季节”吸取漆画的某些效果,着重发挥水的印痕,制造气氛;“第三个季节”取马路飘落下的法国梧桐叶子直接压印而成,大小形状不同的三片叶子占据主要画面,以桐叶舞秋风,来加强“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的秋意,再在印就的叶子上,加印一些网纹,使版画的拓印味更足;“第四个季节”在印完之后,整个版子加雪点,突出雪的纷纷扬扬,妙在有无间。由于这一套是一个整体,我有意在每个画面里,重复出现一个带双“喜”的窗格和一盆素花,好似歌曲的几个反复,用意在于加强印象。画面结构上,加进一点蒙特里安式的竖线和横线的切割,以取得条条有整的节奏感。

五、《威尼斯掠影》组画。 1987年之夏,我曾去威尼斯作短期旅行,这套组画是名副其实的掠影,走马观花,只是换换胃口,或者说是将正宗的威尼斯和东方的威尼斯做对比而作。西欧的城市中,我最喜欢威尼斯,它临海筑城,最窄的水巷两岸之间可以握手,可一出水巷,豁然开朗,面对的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极其广阔,一扫局促之感。独特的贡多拉,一直沿续下来的水手服,都有助于衬托出它的魅力,吸引着来自全世界的观光客。

《你早》 刚升出水面圆圆的红日、朝霞、标灯以及早早栖息这里的海鸥,它们亭亭玉立,甚至一动也不动,似在向熟悉的太阳问好,其情节本身就很有情调,只要如实描写,让画面自己说话。

《乐园》 上一幅我取其简,此幅则求其繁,旅游胜地离不开吃住玩,为吸引游客,店家总是标新立异,突出各自的色彩来招徕人,旅馆饭店的不同造型,遮阳篷的不同色彩,一倒映在水里就更有变化了,这一幅就是此番争艳的记录。

六、《船》组画。 年前,带学生赴海边实习,我画他们也画,木船、风帆、渔网、缆绳、简直是线条的世界,我以极细的钢笔线对这些一一作过详尽的记录。不搞出几张,对不起这些素材,然而怎么表现却费了很长时间,画人或是画景,一张或是数张,画过不少稿子,想以船再涉及到海中的水族,几次否定之后,完成了现在的四幅。

《船—2》 在海边,常可以看到阳光透过云层直射下来,在深蓝色海面上洒下闪烁的碎银点。海滩上的鹅卵石是我着意刻画的,这些石子,亮中又各带不同的色彩倾向、宝石蓝、祖母绿、琥珀黄,丰富极了,我力图把这色彩层次经反复印制后表现出来,塞尚强调在自然中,只有对比,别无其他。这幅画里,我找了几个对比:深色的海与亮色的岸;规则的网和不规则的石子;船和网的长线与地面的点;圆形的浮标与船尾的图案;海平线的直和海滩的曲等等,从这些对比中求得和谐。

《船—4》 这只船吸引着我,它停泊在退潮的泥滩上,整条船浑然一体,成一个字母“U”,最感兴趣的是大船甲板上,又停放着两只小船,有如母亲怀抱着一对双胞胎的婴儿,像是有生命的,我称它为“母子船”。我花了很长时间画了一幅速写,此幅木刻就是依此制成的,也是以线条疏密来组织的。

七、《苏杭印象》组画。 苏州和杭州像是连理枝,是江南一带代表,我想以此作一系列中国式的版画,向东可延伸到海边,向西则是丘陵地带,能不断地延续下去,目前还是一部分,这些作品大部分是近一两年刻作,好几幅仅只印了一张。

《天井》 浙西丘陵一带还保留不少古老的民居,砖木结构,虽不是雕梁画栋。但厚重结实,承受了数十年的风吹雨打。深深的庭院,一般情况下是比较暗的,但这一天特别晴朗,天空也格外蓝,高高的围墙里,一束灿烂的阳光,从天井之中照下来,顿觉生辉。我以细小的刀法刻画精到的各个细节,真实具体、能使人们产生忆旧之情;小窗外的葱绿,呈现生机。

《正午》 取材富春江上游,那里水冷质清,青山绿水,停泊的船,或运输、或捕鱼。我在画速写时,但见坐在船篷里的船娘,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听着收音机里传出的越剧,好悠然自得。用几个套版印出逆光中郁郁葱葱的山峦,最后加一道袅袅上升的炊烟,不仅多了点层次,也添了点人情味,山呈几个三角形,几根桅杆对画面的分割让人推敲了好半天。

《江南雪》 雪天在北国不足为奇,在江南一年常常只下一二次,还是稀奇的,也很入画。此幅开始在课堂里作示范,刻一张不到三十二开的,觉得还有效果,于是据此又刻成大的,雪中寒夜,几点暖暖的灯光,省略了很多细节,挺有“版”味,有乡亲问我,画中乡间小桥为什么栏杆只有半边,我当时以为是桥栏杆残缺了,照实描写,最后才明白是为了给挑担人让道,这里也还有着生活经验。

《绿云》“正月灯,二月鸢”这是小时听惯的民谣,天空中飞着几片小孩们自己糊的瓦片风筝,平添了不少光彩和欢乐,也能唤起童心。为了不使每幅画都装得满满的,这张就空灵一点,为使白色的风筝更突出,索性把天也处理成黑的,再加上两块石绿色的云团,无非是想多一点春天的气息,或者说,让人有更多的想象。

《烟雨》“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这是唐代和尚张志和写浙江吴兴的渔父,每当我在乡间遇雨之时,就能亲身体味此诗的境界,这幅版画也就是表达此诗意,以湖塘、菱叶、孤舟等入画,利用三层板肌理表现雨丝如烟云,“白雨跳珠乱入船”的感觉。

《河边》 取运河边一隅,镜头从屋内向外,姑苏少妇倚门看尽千帆过,手上挎着水淋淋的小白菜,再有一些灶前的特色道具,使人感到十分亲近。

《船为家》 有时我会耽心起渔民们的水上生涯,生活在如此狭隘的小环境里如何过,实际上,他们有自己的安乐方式,余晖下的船只,暖和响亮,蒙上一层金色调,渔妇在安详地结网;船尾的结构和船篷的式样寻找一些变化和区别,使画面不单调,置于船尾的鸡笼和孵蛋母鸡,起烘云托月作用。

《春曲》 平常作画时,最怕用单纯的黄色,用到哪里都很刺眼,但一旦画到春天的油菜花,那就非用不可,否则,不足以表现其景。为了突出春的色彩,我在这幅画中,用上最饱和的柠檬黄,春燕停在几根电线上,很像天空中的五线谱,再配上圆形的彩伞,沿河的木板房,更能体现纯正的地方风味。

前人在评诗时说:“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我每每将这作为自己作画的追求。几年前,我在笔记中写下:“艺术作为人类的精神产物,应该有强烈的时代感。艺术在体现个人创作意欲时,应该表现出鲜明的个性,每个艺术家在总结自己生活经历,知识结构的实践时,不断形成自己的特有的艺术手法和语言,以此穿针引线,将自己的作品贯穿在一起。”我近期的作品,试图减弱情节,淡化意思,简化描写,尽量以纯造型来代替文学性,以恬淡的风格,从平淡无奇中选取一个生活片断,呈现静的生命,筑起一个内蕴的绘画世界,以心入画,与观赏者互相会心。若说毕加索是借过去的构图来画形体,塞尚则是借过去的形体来画构图。我要做的是用思考去研究前人的经验,认真去把握自然的要素,用视觉去学习自然,并大胆地去提炼自然,在自然里探掘含蓄的魅力,美的真谛。在画家向观众展示作品的背后,常常是尝够了艺术生涯的甘味、苦味和涩味。以上的文字及所附的部分版画,可以概括为我近几年所作所为,拿出来的目的只是为了求教于热心的读者和行家,作为艺术的历程,那已是翻过去的几页了,但求后边的新篇吧!

1991年12月于杭州

©2009-2014 浙江美术馆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