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翠湖•西湖
——我的云南十七年

1981年夏,望着大包大包捆扎好的准备托运到杭州的一大堆行李家什,好像是《红旗谱》里朱老忠当年只身闯关东,现在拖儿带女要返乡了。我是1964年秋到云南,算起来足足十七年,这占人生不算短的年头,甜酸苦辣的滋味,都尝过了。

分配一锤定音 过夜郎入云南

当年大学毕业生分配的口号是“叫到哪里,就到哪里”,事先也没有任何谈话或打招呼,分配方案一宣布,派遣证一扯,二话没说,说走就走。当时,我连云南怎么去都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更是无法想象,听说以前是经广西,绕越南,再迂回到昆明,后中越关系紧张,只能从广西经贵州入云南,途中火车要中转两次,换长途汽车,再换窄轨铁路才能抵达昆明,几乎要耗一周时间,但无论如何比起当年兵荒马乱国立艺专后撤云南要好一些。8月的杭州,使我长了一身痱子,一到昆明,来了个下马威,长袖加外套还尚显不够。一路上就听到各种版本的“云南十八怪”,什么“火车没有汽车快”、“草帽当锅盖”,等等。到后来才知道我为何到云南,原来是1963年周恩来总理和陈毅外长出访东南亚诸国返回,途经昆明,参观纳西族画家周霖画展,指示要发展云南美术,省委当即批给云南省美协几个人事指标,组建创作队伍,通过浙江美院原副院长黎冰鸿先生,要了我这个搞版画的。云南美协对面是云南大学,背靠昆明市中心最美的翠湖,左边右边不出数十米,就是当年闻一多、李公朴被枪杀的地方,每次路过觉得地上的血痕尚存。

劳动实习一年 住茅舍做农民

报到上班没几周,得知按当时国家规定,凡到机关的大学生必须下基层劳动实习一年。当年从全国各地分配到云南省级机关的200多大学毕业生,集中起来浩浩荡荡开到滇中的一个小乡村,大家分散吃住在农户家里,白天和农民一起为生产队干活抢工分,记工分,但不参加分配,晚上集合学习,谈改造体会之类。文化系统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中央美院及附中、中央戏剧学院和上戏等毕业生,倒是十分热闹,劳动之余,苦中作乐,还排戏演出。云南农村一般是一天仅吃两餐,早中晚出三次工。对江浙人来说,首先得学会吃辣,有时仅一样菜,青辣椒拌红辣酱,吃得你直冒大汗,比现在吃火锅还厉害,饭量随之增到一餐吃四、五海碗。大家不仅学会相互理发,还挨个为村童理发。

劳动强度相当大,咬着牙和社员一起干农活,我身边保留着一帧当年的照片,剃着现在看来很酷的光头,穿着自己缝上补丁的衣服,光脚卷着裤腿,左边是鸡笼,右边是乱柴,寄回老家,父母大为伤感。好在我这个人生性乐观,虽在城里长大,并不娇气,且能吃苦,所以,整天还是和社员乐呵呵地打堆堆,还记下不少劳动时相互对歌的歌词。人也变得很结实,脸上晒得又黑又圆。

搞“四清”又一年 驻边寨当统领

这边一年的乡村劳动刚结束,那边已安排好抽调干部下乡搞“四清”,即所谓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本来就裹着的铺盖卷一拎,又踏上新的征程,这次去的是紧邻中越边界的滇东南角文山州,这里处地偏僻,早年就有烟土贩运,直至前些年,中央电视台还播出过武装贩毒集团和国家军队枪战的场面。

工作队在县城学习之后,各自分散进村,我算负责人,分配给我一名才抽调来的17岁壮族小伙子当助手,我们背着全部的行李卧具等,早上出发,翻过几座山头,一直到天黑,看到远处的星星灯火,才摸到寨子里,这个村才二十来户,却极分散,各家占据几个山头,是一个由壮族、苗族等少数民族组成的寨子,队长像是“山大王”,一切听他的,生产水平极低,一天工分值不足一角钱,人口多的户,干了一年还得倒欠生产队。一般开会是在他们收工吃饭喂完猪之后,大约在晚十时多才能来得差不多,不少人是一到会场,挤个地方倒头就呼呼大睡。按要求,要给原来的生产队干部“洗澡下楼”(指搞清问题),所以实际上整个生产队是听我在那里瞎指挥,派工、农活、修渠等每天都得调配。这样,在寨子里干了几个月,被工作队队部看中,抽调到队部,专为地委县委等领导组织文字材料、写工作报告及运动经验之类,我离开寨子那天,全村人出动送我一程又一程,不少人哭哭啼啼,搞得我也很感动,因为我是驻在区上,所以,他们有赶集之便,还常来看我。在队部,要了解情况得亲自下去搜集,常是背上—个包,提一壶水,手执一根竹竿作打狗棍,要知道那边是靠养狗搞副业,有些户养上几十条,当然是放养的,所以,去一个村,总是许多狗先来夹道群吠,防不胜防,只能以棍开路。生活比在寨子里安定一些,但得经常开夜车赶材料。工作之余,为消闲,弄来一把彝族土制的月琴,自己瞎捉摸,也能弹拨出几支曲子来。

枪林弹雨度日 玉米麦子糊口

早在1962年,上边就有文件批评文联及各协会是匈牙利“斐多菲倶乐部”,至“文革”风云席卷全国,幸好我们先离开“四清”工作队,迟走的都在当地挨斗。云南文联及各协会负责的当然是些文艺界的头面人物,“文革”一扫,首当其冲,像我们几个年轻的,才免了受整。随派性和武斗的升级,没有参加任何派系的我,反而偷得空闲,于是,找来点当时称内部读物的书来读读,像美国塞林格的《麦田守卫者》,苏联艾伊特玛托夫的文集等,还仔仔细细地临摹一册《俄罗斯素描大师人体解剖图》,几个人还空想着筹划红军长征过云南美术创作计划。

武斗的结果,使生活越来越困难,外边枪声不断,经常有流血事件,我的住屋里都打进过流弹,只能头顶铁板睡在地上。由于各派的划地割据,使得停水停电,最要命的是粮食都供应不上,只配给些麦粒和颗粒玉米,附近还没有加工的,得用平板车拉到远郊去碾成粉。日子根本无法过下去,只好让大家各奔东西,投亲自救,当时各地也都不太平,我在重庆火车站目睹两派大开杀戒,当场互有伤亡,血流满地。好不容易挨到所谓大联合成立革委会之时,才算稍平静一些,至少街上没有持枪的人和听到枪声了。

劳改农场扎营 五七干校洗心

1968年下半年,心想大概总可安定几天了,却又来一个扫遍全国的“五七指示”。于是,全国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机关执行该指示,将绝大多数干部赶到各地下边的“五七干校”中去,名曰蓄存教育干部。云南文联是一锅端,跟着省委机关一起到一个以前是改造犯罪分子和“右派分子”的农场,以连排编制,一间房子上下睡几十人的大统铺,口号是“放下笔杆拿锄头,五七道路走到底”,白天干农活,晚上批斗会,常传来有人自杀的消息。隔周休息一天,有人借酒浇愁,有人玩牌,画画是不行的,于是几个搞画的,只能凭空聊画,用嘴画心画。搞宣传是允许的,宣传部文艺处的人编了一个独幕话剧,叫《苏联人民热爱毛主席》,剧本还可以,居然有人听念对白,都感动得流泪,我在其中饰一名黑人留苏学生,弄来件旧西装,脸上黑油一抹,还真有点像,被他们称为“功勋演员”。我还学会放电影,一个村一个村转着走。在连队待了几个月,又被抽调到团部,刻蜡纸,画插图,编刊物,搞印刷,另外,就是画大壁画,画领袖像,或画自己创作的革命历史画,游走在各村的大壁面之前,好在不用干农活不去参加批斗,还可以摆弄涂抹油画。

1970年的大年初一令人难忘,经过了孤苦的除夕寒夜,初一,一大早,我就被他人叫起来,大家背着粪筐,手执小锄,积肥去,跟在猪尾巴后边,争先恐后,现在想来有点滑稽相,但那时一切却是这样的真真实实。

从1968年下放,不少人至干校解散,仍被安插在农村好多年之后才返城。我算是有一技之长能画画,在1970年云南大地震之后,要搞抗震救灾展览向中央汇报,被抽回昆明筹办展事,当时干校流行一句歇后语:搓好绳子上吊(谐音“上调”),反映部分人既忌妒又羡慕的心理。

搞展览充“军人” 下生活画英雄

当年是军管,一切在军队的指挥下进行,所以,地震展览也是由军区负责,我们是地方借给军区的人员,穿着部队的回收军装,以军区的名义,下到部队军营,过岗哨,还要接受卫兵的军礼,到边境,有武装战士警卫,我骑马跨盒子枪,真是名副其实的“土八路”。后来画了一套表现救火的英雄战士的连环画,受到当年军队的总头头李德生的首肯,在《解放军画报》上发了一个整版。本来,部队很想将我们正式穿上军装,后来林彪事件出来,也顾不上,再加上地方的美术工作也要恢复和开展,于是又回到地方,在省文化局的名下,成立了美术工作室,负责全省的美术工作。

肉类豆类批条 尺子锯子下料

从组建美术工作室开始,宗旨是“要大家的一百幅画,不要你的一幅画”,言下之意,是要我们牺牲自己,安心组织好群众创作,当好后勤服务。所以一旦要召开美术会议,就得联系住处,安排活动,争取经费,还要去批副食品供应,划拨肉类豆制品的指标,这些现在听起来有些好笑,但当时只能如此去做。我管版画,就得按他们的作品尺寸及几套版,裁好三层板发给他们,再加纸张油墨等,由于用版的有限,逐渐发展为云南版画所擅长的一版多套技法。

因为文化局算是政府的一个部门,有一次大家在单位邀人来画肖像写生,结果遭臭骂。于是,改变方式,采取打游击的办法,有事集中分工负责,无事在家画画,这种方式一直延续下来,我从参加工作直到退休也没有过办公桌。

70年代,实际上运动也没有断过,耗去了不少时光,但有一点,只要有可能,深入生活是没有人会反对的,这也是一种逃避枯燥的机关事务的好办法,且一旦下去,想方设法在下边赖着拖延时间,到实在无奈时才返回。这样,总算能在边疆画点写生带回来,这些写生也显得十分难得。

除夕夜遭扣押 年初一受审讯

在下边走走,所受的遭遇那是五花八门的,这里仅举一例。

1972年,还是阶级斗争之弦绷得很紧的年代,人人警惕性很高。刚过元旦,我们一行三人,拟在乌蒙山区沿当年红军过金沙江的路线,边走边画。在滇东北的山头是罕见的鹅毛大雪,穿上所有的冬装,沿山路向下,走到金沙江谷底时,仅穿单衣,还可在江边戏水,赤膊抓虱子。途中,正逢大年三十,我们到了某工地,上午接待人员带我们参观了一下,下午我们就地在附近画画,作画过程中,就发现有人老跟着我们,注视我们画些什么,到晚上就觉得气氛不对,住处门口有持枪民兵把守,行动被限制,连上厕所都被人盯着。半夜,被粗暴地叫醒,翻我们的证件,把画折叠拿走。挨到天明,正是年初一,可是我们却被武装人员搭乘货车押送到上级部门保卫组,当时没有公检法,由保卫组统管政法,该处大门上的春联是“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室内桌前,放三张审讯我们的凳子,几个工作人员板着脸,将我们一一问过,据他们称:“乘春节大家思想麻痹,有三个空降特务(我们全是外省人),带着绘图工具,来刺探机密”,还好被押时间不长,待他们和省里联系之后,了解到我们的真实身份,就把我们放了,但画也没收了,十分扫兴,只好自认晦气打道回府。

还有一次在一建设工区,为了免遭麻烦,事先开好准画证明,一到现场,先把证明在地上一摆,压上几颗石子,避免了不少口舌,但到最后还是被告知,不准将画带出工区,一直闹到总指挥那里才放行。

北京城遇地震 北大荒患痢疾

1976年是多事之秋,以当年主管文化部门的安排,秋天将举办全国版画展览,我们将云南的候选作品送美术馆待选,住在北京东北角的和平里,那天夜半,突感房子剧烈震动,仿佛火车就在你面前驶过,我们经历过云南的地震,敏感到就在附近发生大地震,翻身冲向楼下大门,整座楼就数我们几个跑在最前头,待冲出屋外,觉得整个地都在抖动,屋内是不准待了,只好到空旷的地坛公园内,不想天又下起大雨来,只能头顶塑料布任其雨淋,到夜晚,就在人行道边,用裹画的大塑料布,支起一个窝篷避风雨,饭店仅在露天摆摊供应点干馒头。本来我们是在第二天晚上过唐山去东北,现在陆路已断,随大量的人流南下经烟台渡海赴东北。轮船票是极紧张的,好不容易才购得最底层的统舱票,一下到舱底,又闷又臭,马上联想到像被贩卖的黑奴。没办法,抢到一条很窄的草席,挤到甲板上,被海风吹了一夜。一到大连,见饭馆里有黄橙橙的金丝面,想象一定是又香又滑的鸡蛋面,可一尝,原来是硬邦邦的老玉米做的。从大连至哈尔滨的火车,当然也是拥挤之极,大概是在烟台吃了不洁的海货,一路上拉肚子,因为车厢很挤,很难通行,索性就蹲在厕所的门口。摇摇晃晃挨到哈尔滨,赶紧送医院,被诊断为细菌性痢疾,但所有医院里都住满了唐山地震的伤员,只能在招待所的医务室打针,挂盐水。我们是接受邀请,赴哈尔滨观摩北大荒版画展的,匆匆看一下展览,买了飞机联票取道北京返回昆明,结束这次有惊无险的艰苦旅程。

蹚雪水踏青山 背画囊走边陲

在完成行政任务的缝隙中,跑了云南的不少地方,以地州算的话,只有怒江州没有去过。前些年写了《云南写生记》,包括:雾锁南糯山、闯荡铜壁关、秘境泸沽湖、走马红河谷、风雨阿佤山、二进橄榄坝、独对洱海月、走近丰沙里和横渡打洛江等十则。有些地方是反复去了好几次,其实还远不止这些,我的足迹,还到过乌蒙山区、玉龙雪山、金沙江峡谷、澜沧江江畔、瑞丽江边、勐仑植物园、石钟山……也写过《西双版纳之旅》之类的游记,但心里总感到不过瘾,未能详尽道出在边疆的种种感受。

现在各地旅游业发展,巧立名目,设了许多所谓“景点”,由于人为的加工炒作,最使人遗憾的是失去了原本的自然面貌,自然是完美的,这鬼斧神工造就的境界,是任何人造物替代不了的。我欣赏过去云南的和谐、原始和本色,一种尚未被开垦和践踏过的野趣。虽然,每次外出,背着沉甸甸的画具行李,天未亮早早地起来搭车,傍晚找店宿营,常常是一连好几天,甚至一星期以上,好在年轻,适应环境的能力强,什么也不在乎,有地方能躺下,有食物能果腹就行。没有火车汽车,就找拖拉机马车,甚或跟着马帮走,拉板车,有时什么交通工具都找不到时,那只好发挥老传统,靠铁脚板走天下,管它雨淋太阳晒,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还真有点执着。

遇机会费思量 考研一波三折

1977年底,国家招收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研究生,先是把年龄限制在35周岁以下,后从实际情况考虑,把年限放宽到40周岁。我在外地出差生病住院,在病房里偶然读到这则消息,当时我未及不惑之年,心想尚可一试,且此间,单位仍在没完没了地“揭、批、查”,各种会议占去大部分时间,再耗下去,都不会画了。考研仅仅是为了赢得几年单纯的作画时间就够了,其他后果就暂且不去管它。云南周围的一批画友也蠢蠢欲动,于是从他人那里要来一份报名表,把有关材料准备好。此事一当真,事情就复杂了,对此举以后怎么办想法就多了,前思后想,顾及各类因素,还是打消此念,以安稳为上,把有关准备好的东西搁在一边。此时,正好妻子出差北京,在京城感受到高层次教育的气氛,发来电报,要我赶快报名,此时已近报名期限。材料寄出后,单位派我出差沪杭,这是我毕业后十多年第一次回母校,见到系领导,告诉我,报名表已收到,叫我不要再在外游荡了,赶快回去准备准备。等我经上海、西安回昆明,已是考试的前一天了。

那一年,整个昆明地区考研的共有一百多人,集中在一个大教室,有考高能物理的、作曲的、考美术的仅我一人,按试题,找来一位看门老人,在墙角边摆开阵势让我画素描,其他考生常好奇地回头看我作画。

不久,发来通知,四月底来杭州复试,在河北的胡振玉等来信,称多约些老同学回学校热闹一些。单位领导还是支持国家的教育政策,让我考完后,替公家购买一些宣纸等美术用品,作出差报销车旅费。待一切准备就绪,心里又犯难了,昆明和杭州相距三千多公里,火车要三天三夜还多,跨出这一步,将意味着什么,这不仅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和艺术道路,甚至还会影响下一代,心里没有一点底,经过反反复复的思想斗争,想想还是求稳为上,于是拟就一封信,放弃赴杭,取消复试并向学校致歉,交同行的史一带到杭州。第二天,转念一想,卧辅票都在手上,去会会老同学和老师也好,本着走着瞧的宗旨,还是踏上了火车,在车上,要回了给学校的信,撕成碎片,撒向车外,很像日本电影《沙器》里的一个特写镜头。

寄情云岭乡风 畅兴穷山恶水

在读研究生的几年中,我仍把心留在云南,虽然感受过新疆吐鲁番的轻歌曼舞,江南水乡的杨柳晓风,但都比不上彩云之南的葱葱山野,那几年,我在滇西北的泸沽湖,一住四个多月,完全陶醉在一个至今还保留母系社会残余的摩梭人村落。也在石林的山崖峭壁之间,昼作喀斯特地貌造就的自然奇境,夜画篝火边忘情跳舞的撒尼人。到为研究生准备毕业创作和论文时,又一个人在靠近越南、老挝和缅甸的边境游走,一晃又是三个多月,像是傣族的云游苦行僧,又像二十世纪初渗入边地的外国传教牧师。倚着有作画的时间,乘热打铁,把前些年有所感但无暇作的版画构想,变成作品,无论是习作,创作或毕业作品、均一色地取素材于云南边地。

在一次次的外出中,最为惊险的当算1980年冬。为考察民族艺术,我独自到剑川的石钟山石窟和丽江的白沙壁画做实地调查,临摹和搜集资料,在丽江招待所,碰上云南电视台由5人组成的一个采访组,其中有好几个是北京广播学院毕业的,我是单枪匹马,所以常和他们一起行动,他们自备一辆吉普车,搭他们的车上过玉龙雪山,一段时间下来,已混得很熟。快过春节了,返程车票很难买,他们劝我搭顺风车,一起回昆明,但我心想还是乘长途客车稳妥,就借了他们的记者证,购得一票先走,相约到昆明之后再聚一聚。春节期间,遇一电视台的人,问起他们的近况,才知得,这辆吉普,在返回时,出了车祸,翻入峡谷深沟,5位有为青年全部遇难,无一生还,得此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我一天都吃不下饭,脑子里全是那几位活生生的形象,在我所摄的照片里尚存有那辆出事的吉普,想想都感到后怕。

去留难选其一 离春城返西湖

研究生很快要毕业了,犯难也跟着来,又要面对一次重大抉择。浙江是我的故乡,老家还有年逾八旬的双亲,美院是我的母校,从大西南返回江南是常理,而且院党委也早就决定调我爱人来本院任教,但对云南我又有着拂之不去的留恋,十多年下来,一切都熟悉了,那山那水,无不感到亲切,且还有一帮搞美术的志同道合者,相处颇为融洽。所以,当院方公布分配方案告知我留校,我的态度还是想走,为此,还找过几位院领导谈过,云南方面的意见也很坚决,要我只管回来上班,因为人事关系都还在云南,文化部的交道他们会去打,支持边疆的理由是不会有人阻挡的。这样一直拖了好几个月,及至时任副院长的王德威先生斩钉截铁地对我说:“你人是走不了的,家属调动,党委已责成人事处具体操办。”才下决心回校。然而,昆明这边又出了麻烦,市人事局执意不办,称人才不能外流,权当“人质”,将男方调回。给我们当头一棒,跑了几趟,好像没有协商的余地,此时离开学已近,心里真有些着急,好在找了点关系,据理游说一番,才有所松动,叫我们赶紧来办手续。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到这一步,回西湖边已成定局,再也无法回头了。想是应了白乐天句:“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火车带着我们一直向东,又见西湖,美院对我们一家已经是三代了,父辈、我们及子女,都在这里学习生活过,结下了不解之缘。而云南的十七年,不堪回首,又可回首,我一直没有后悔去云南,甚至感谢学校将我投到云南,这十七年,毕竟是我生活和艺术道路中一段极其关键的岁月。再见了,那上空盘旋着万只海鸥的翠湖及飘浮着的五彩之云。

2002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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