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人体艺术论

人体艺术的出现,是标志着人类文化向高级阶段发展的象征,是艺术家表现人的肌体自身的节奏、韵律、和谐、匀称的圣洁诗篇。也是美术学院教学上不可缺少的重要课程之一。

国画人体,更是国画中最为少见的课题。由于它的难度大,,以及受工具材料的局限性,致使许多国家避重就轻地追求其他门类,忽略了这个国画人体。的确,画好人体画是画家的一门绝技。

人体美,可以说是整个自然最精致的缩影,它是衡量一个美术家造型能力的试金石。所以罗丹认为:“自然中任何东西都比不上人体更有性格。人体由于它的力,或者由于它的美,可以唤起人们有种种不同的丰富意象。”“人是‘万物之灵’,而人体乃为‘造化之巅’”,它不断地促进人类对自身的认识,使人体艺术成为古今不朽的表现主题。

可是,由于我国长期受封建礼教的束缚以及对外文化的窒塞,人体艺术历来遭受人为的风风雨雨摧残,在“文革”时期更是张牙舞爪,这些把自己打扮成“超人”的伪君子的丑恶面貌终于暴露无遗。马克思说:“你如果想欣赏艺术,你就必须成为一个在艺术上有素养的人,努力培养具有感受形式美好的眼睛。”罗丹更为尖锐地说:“对于一个丑恶灵魂来说,任何衣服是遮挡不住他那卑鄙邪恶的眼睛的。”

随着这几年正确的文艺政策贯彻执行,人体艺术又重新进入了审美领域,得到很大的发展,出现了很多精美的作品。

我不是专画人体的画家,这里所发表的国画人体只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在国画人物研究生和来自全国各地人物画的进修生教学期间所作的人体示范作品,以及平时探索研究的作品。觉得,国画人体如果没有具备一定的花鸟、山水、书法功底,光是着力于单纯的人体素描或人体速写的基础还是不够的,国画人体所运用的笔墨、韵味、疏密、繁简、虚实、黑白等方面的技巧,实际上都和花鸟、山水、书法有着密切的联系,没有单独国画人体的专门技巧可循。一个画家如果不具备多方面的修养,又未能努力深入探索研究,那就不可能达到具有完美的美术作品。所以前人所谓:“致博大而尽精微”,有着深远意义。

近几年来,在改革的浪潮中,艺术界的确涌现出许多具有艺术特色的好手,是值得庆幸的。然而在这滚滚的洪流中也不乏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在表现形式和手法上未免出现了拼凑、模仿、偏颇的东西,在思想意识上沉迷于生涩、荒诞、虚妄,吞噬了无比丰富、生动的现实生活世界。这种甚喧尘上的行径,我总觉得是一种奢侈,不切合实际,既丧失了知识分子的尊严,也毁坏了自我的“主体意识”。只在门外,不入堂奥,何知其深远,何味其醇厚,何识其艰辛。我不反对艺术的创新,也不反对新派和抽象作品。大凡富具修养的新派画家和抽象画家,即使运用比如荒诞、梦幻或其他作为绘画旨意,由于作者底子深厚,它的作品还是能散发出一种沉雄的魅力、扣人心弦的,哪能和一些迎合歪门邪道,欺世盗名者乱涂乱抹无功底可言的弄潮儿可比。事实会战胜谎言的。一切认识的真理性最终不是靠权威的认可,也不是靠多数人的推崇,而是靠实践,靠千锤百炼出来的实践成果,唯有在实践中才能检验出人们对传统的认知和艺术的趋向是否正确,是否符合时代的需要的最佳选择。毕加索、马蒂斯等大师为什么在他们的作品中也有东方(包括中国)的东西呢?张大千曾经访问毕加索,两人在互赠作品时,毕加索竟喜欢用中国毛笔画了人像赠送给张大千作为对中国艺术的崇敬。我们的赵无极先生在法国作了许多盖含着中国传统气息的抽象作品,让法国人(全世界)去赞赏!足见中国艺术还是有些好的东西可供外国人借鉴的。至于西方现代流派是否全是尽善尽美的呢?我看也不见得吧。

我国的人体绘画和人体雕塑,根据考古学家考据可追溯到五千年前原始时代的踪迹,而且颇有宏伟敦厚的情趣;直到秦汉时期的画像石、画像砖上的人体艺术,就有雄浑奇纵,峥嵘壮阔的气魄;敦煌的全裸、半裸飞天,更呈现出潇洒放逸,婀娜多姿的风彩。虽然佛教艺术是从国外传入,传入后曾经过一地一地的民间艺人高手的筛选,通过“沙滤”作用逐渐形成自己民族特色的传统精华。总之,古人对艺术的审美品格有过人之处,胆敢独造,全在不蠢,故能流传千古。这些问题不可能在这短短的序言中阐述清楚,暂且不赘。

下面想着重谈谈我在带研究生期间,关于我院国画系国画人体画的一些情况,或许对初学画人体者有所脾益。

当时,我院除固有的人体模特儿外,又从农村请来好几位既质朴而又聪颖的年轻姑娘作为人体模特儿,其中有一位由于身体匀称,肤色白皙,而体形略呈微胖,又正好摆一个团坐姿势,神色自若,稳重大方。同学们作画自感兴趣,多自选好理想的角度,大家都沉浸在捉摸探索之中,想要塑造具有特色的艺术形象以显现在自己的画面上。其中最为突出的一幅当推能运用中国传统美学中的“移情”、“迁想妙得”和“有我之境”作为自己的审美理想,画面出现了颇似一座慈祥、静谧、智慧、庄严地佛(菩萨)像,既描写了人的形象,又刻画了人的性格;既不失对象的形体特征,又显得情境超脱;既具传统笔墨劲爽,又得妙趣横生,诚为洋溢着祖国文化意味的突出的人体画。当然,我们都不信仰佛教,但因其佛教有高尚的教义和庄严、慈祥的形象,从中得到启迪而已。并据该同学自己的体会说:“正是由于被画对象的神态姿势所诱导,并受敦煌艺术的崇高形象所盛名绘制而成的。”从严格的角度来说,敦煌的佛像、菩萨像形体虽较赤裸,但不是一丝不挂!老师这样一提,该同学马上悟到老师的意思,嗣后又干脆重新创作了一幅身穿较袒露的薄衣,增缀飘拂飞带,形象显得更为深沉、庄严,给旧佛像赋予了新意蕴。于是大家都感到艺术是文化中的精灵,它是最不守常者;艺术的灵魂与核心是“变”和“化”,凡是能“变”和“化”的都可称作是艺术。也正如黄宾虹先生过去上课时曾经同我们讲到:“天地的阴阳刚柔,生长万物,均有不齐,常待人力补充之。”(所谓人力补充,即是“变”和“化”之意。而“化”应作为更高“化境”解释。)无可否认,这是符合艺术的规律的,也是艺术的真谛。

这些学生,大都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曾经上过山、下过乡,度过十来年的盲目惨痛历程,学习断档,而有才华有志气的知识青年。对于一时叫嚣什么“反传统”、“断裂”等口号,他们总是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力图争取将失去的宝贵时间补偿回来,认真学习钻研,太可贵了。另外我带的一位外国研究生,他对于我国传统艺术更是五体投地,认为“中国传统绘画中的墨韵、留白,仅这两项就够我学一辈子了。”

由此可见,目前有许多人认为传统的皆糟,现代的皆好,这决不是真正现代观念,而是传统向现代化演变时期经常产生的一种激进情绪,是属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缥缈恍惚,游移无定之举。无数事实均可证明,人类诸多根本价值,正是由于经历了千百年的考验,才显得光彩夺目。

同学们一向受着优秀传统的熏陶,同时也受外来文化的影响,但最可贵、最可自恃的不是舍本逐末,拾人牙慧,亦步亦趋的没有自己的见解。他们把国画人体作为基本练习,或作单独艺术品去探索,还是由衷地重视和认真地对待,没有半点马虎。其间曾有一度,连花鸟、山水专业的学生也提出要求,要求在他们的副科上安排小部分国画人体课(以勾线为主)补充多面接触,以期触类旁通。为此想法似乎是画人体带有一点神秘色彩了,但这种想法和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其中有一两个学生因人物造型基础差,对于复杂的人体结构,无法深入,更无法控制生宣的渗化规律,退下来了,从此不敢再次问津。另有一次,几个进修生和本科生,同样使上述农村新来的年轻的人体模特儿,也同样摆成团坐的“菩萨”姿势,但他们喜欢采用逆光办法处理,并羡慕泼彩的特殊效果,作大胆挥洒,正由于功底不够,掌握水分不当,再现了心与愿违的相反效果,不意人体四周妄生硬毛,(因浓墨轮廓线未干,即用墨彩泼将上去而形成了硬毛)竟让可爱的“菩萨”却变成了可怕的“刺猬”了。另有几位学生,人体造型基础总算比较好的,平时作画对于用笔、用墨、用色在班里比较突出的,拟用传统技法中的洒脱、写意手法,并以粗豪壮阔笔触张弛,又甚喜爱传统的水墨“朦胧”美,奔放有余而细心不足,结果把背景涂得过分黑,人体显得过分白,黑白反差悬殊,从远处看画面,却把明净的“菩萨”变成了耀眼的“雪球”了。等到自己感到不妥时,想在人体本身加上些浓淡的笔触作为弥补,但已无济于事了,因为原先墨色早已干固,后加的笔触接不上气,显得格格不入,画面仍然是一个徒添笔触的大“雪球”,“菩萨”不见了。而有的学生出自科班,人体比例结构准确,塑造对象的特点均能达到教学的基本要求,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把人体仅仅局限于科学研究和基础训练的单纯圈子里,缩小了人体艺术的表现领域,失去人体特有的慑人力量,这种失误决不能责难学生,而主要还是归罪于制订教学规划、主要思想、教学方法的僵化问题。他们毕竟年纪轻,能刻苦努力,嗣后逐渐扭转这种不良倾向,才思敏捷,进入飞跃的艺术新天地。

只要有理想,只要热爱自己的民族传统,就可以在新的起跑线上奔驰。创新本是画家的必要冀求,但它是必须花代价、花心血换来的。

“生命需要升华,不然你就会感到寂寞、苦涩,不可能达到你需求的崇高理想。”

要使画家走向艺术完美的途经,就必须让思想超越自己的劳作。出新在于灵变,灵变基于修养,以法为体,以灵为用,努力开掘传统艺术的新境界,是永远不会泯灭的。

艺术作品,是艺术家心灵、气质、人格的变化。人体艺术是摆脱旧文化旧意识长期禁锢,面向新时期新文化、人体艺术美的展望,是明澈理性、陶冶情操,净化心灵的健康判断,人体艺术是纯洁、真诚、高尚的审美理想。

上述虽然作了些分析研究,但限于个人的浅见,还不能全面道出国画人体的格律及其深处,有待于读者、专家的指正和同仁补充,是以为序。

李震坚 1988年6月20日于杭州
(此文原载于《李震坚画集》,人民美术出版社,2003年)

©2009-2014 浙江美术馆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