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评论之邵大箴

        庞薰琹先生是我国现代美术史上的一位重要的艺术家。他在绘画创造和工艺美术教育、理论、制作以及民间美术研究等几个领域,都做出了卓越的成绩。他是一位很有天赋、很勤奋又极有社会责任感的人,不论在哪个领域,对待事业他都全力以赴地投入,不惜自己的精力和心血。尽管他屡遭挫折,一生道路坎坷,但他仍然忍辱负重,为我们民族艺术的振兴和繁荣做出默默的贡献。正如他自己在1934年写的一首小诗中所表达的心愿,他的人生目的是要奉献自己,为后人铺路。“在我们的前面,还有无数阻路的沟渠,阻碍着我们前去,必要的时候,把自己的身躯,去填塞那些沟渠,让后来的人踏着我们的身躯,迅速地向前奔去。”
       因此我们后人应该从两个方面来评价薰琹先生的成就:他在我国现代美术史上承前启后的“桥梁”作用和开拓性的贡献;他的艺术创造成果的绝对和永久的价值,当然这两个方面是密切相关而不可分割的。庞薰琹在这两方面都做出了令人赞叹的贡献。人们已然公认,他是中国民族民间图案艺术研究的先躯者,是中国工艺美术教育的开拓者,是中国现代艺术的倡导者之一,又是一位颇有创造性和具有鲜明个性和独特风格的大画家。出自于事业的考虑,庞薰琹在相当程度上抑制了自己在绘画创造上的欲望和才能,这从纯绘画领域的角度来说,也许是令人惋惜的。但是,他在工艺美术领域内所做的一切努力,不也是有声有色的艺术创造吗?古今中外,凡是真正做事业的人,应该说,都是为大众为社会献身的人,都是眼界开阔有远大志向和抱负的人。庞薰琹之所以没有把纯绘画创造看得那么重,是因为他在现实生活中认识到,中国还有比纯绘画创造更有意义的事等待他去做,他心甘情愿地一度搁起画笔,去做他认为更重要、更需要他做的事。庞薰琹的这种不重个人名利的、忘我的献身精神,是值得我们敬佩的。
      自然,作为大艺术家,庞薰琹没有在纯绘画与实用工艺美术之间划上截然的界限,而看到它们之间的区别,更看到它们之间本质上的一致。它们都是触及人们心灵世界的精神创造,只是表现的手段、方法和涉及的面不同而已。正因为薰琹先生有宽阔的胸怀,有博大精深的艺术造诣和修养,能使他在各个领域都驾驭自如,显示出非凡的才华。
    (节自邵大箴《不朽的艺术之梦》)

名家评论之水天中

       庞薰琹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开拓型的艺术家,他对中国现代艺术做出了多方面的贡献。第一个方面是30年代与倪贻德等人追赶现代艺术潮流,创建现代艺术社团“决澜社”,向中国美术家和中国知识分子展示了西方现代艺术社团的活动方式。在“决澜社”出现之前,中国已经有过现代艺术的萌动,也有了许许多多的艺术社团,但“决澜社”却是第一个以“纯正”的欧洲艺术社团风貌出现在中国美术界,不象当时的其他西画社团大都以联谊、教学或经营为活动内容。因此,“决澜社”对中国现代艺术发展的影响是其他艺术社团不可代替的。
       庞薰琹的第二个贡献,是以现代学术态度整理、研究中国装饰纹样。他能这样做,当然与他自己的禀赋有关,但也与他当时的交流不可分。抗日战争初期,他到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下属的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任职。正是历史语言研究所的那些学者如李济、董作宾、梁思成、林徽音、梁思永、陈梦家、杨钟健、夏鼐……建议和引导庞薰琹从画室走向山村、苗寨,借鉴现代考古学和人类学思路,进行艰巨细致的田野考察,收集和整理传统民族装饰纹样。这显然不是一般艺术家所想象和习惯的治学方式。庞薰琹回忆这些学者时说:“他们都是我的老师。”这绝不是客套话,在庞薰琹一生中,这些人对他在学术上起了积极影响。
       庞薰琹的贡献之三是参与创建中国现代工艺美术教学体系。这是他付出大半生心血和感情的工作,虽然1957年的创痛一直伴随到他的暮年,但他并不为此而懈怠。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的工艺美术教育形成自己独特的面貌,与庞薰琹、张仃等人的工艺美术教育主张和艺术观念有深层联系。不论后来者将做何评价,中国工艺设计与纯艺术的融合、工艺美术教育中人文精神的高扬,都是值得研究的经验。
       庞薰琹不是那种“一以贯之”的文人。他的内心世界丰富多样,艺术观念、历史观念和人生追求,在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表现。而在绘画、工艺和教育几个方面又是互相渗透、互相影响的。他早期的绘画风格影响他后来的图案设计,他后期的绘画又受他长期从事的装饰纹样整理、设计工作的影响。他在音乐、诗文方面的修养使他的绘画、设计富于清雅的意境和鲜明的韵律。
       庞薰琹先生是一个追赶时代的艺术家,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一生是“探索,探索,再探索的一生”。作为中国现代艺坛重要人物,艺术史家对他的认识和研究才刚刚开始。
       (节自水天中《回望庞薰琹走过的路》)

名家评论之张道一

       老一辈的艺术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经历,就是年轻时深受传统文化的熏陶,却又不甘被陈旧文化所束缚,于是带着一种强烈的反拨心理走向西方,看看那边的大千世界;在接受西方艺术洗礼的同时,又念念不忘自己的祖国和祖国的艺术。庞薰琹先生不尽如此,并且以诗人的情怀表现得更为强烈。他少年学医,热爱诗和音乐,既想医治人的肉体,又想拯救人的灵魂;青年时期学了绘画。他在法国潜心研究从文艺复兴到现代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构成派等的艺术特点,在实践中探索自己应走的道路,思想趋新,感情纯真,勇于创造,贯穿着庞先生的一生。从他1930年回国后的作品可以看出,在画风上并不属于西方的任何一个派别,而是在追求着自己的形式,表现着自己的风韵,所以我没有简单化地称他是“现代派”或西方概念的某一“画派”。他是现代的,又是中国的;他从来没有割断历史,更没有将视线离开过现实。
       庞先生自己说:我的一生是探索的一生,他在艺术的道路上所举起的首先是这样一面现代派的新旗帜,不仅显示出对于艺术的创造精神和不凡,也表现出对于艺术的勇气和卓识。
       正因为是不断的探索,一个里程接着一个里程,他后期的作品又转向了清秀、恬静、雅致,是年老之故还是他的素质所然呢?很值得深入研究。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种转变既无别人的规定,也非自己的消沉。有人说他在现代派上是一个“失败的英雄”,我是不同意这种看法的。他在后半生高举起现代工艺美术的大旗,也绝不是偶然的。
       顾后瞻前,重温这段历史,审视庞先生在我国新兴美术发展上的业绩和贡献,无疑会肃然起敬。不仅敬佩他的创业精神和献身精神,同时也可看出,他在新兴美术事业发展上把握之准和起步之高。多前他带着遗憾离开了人间,我们现在纪念他,不是应该付出更多的行动吗?!
       (节自张道一《二十世纪新兴美术的旗手》)

名家评论之温肇桐

       要说庞薰琹是30年代中国一个开拓型的艺术家,必须联系到他在1932年9月间结合许多中青年画友倪贻德、张弦、阳太阳、杨秋人等组成的新艺术团体——决澜社,并发表了震憾画坛的《决澜社宣言》。
       “决澜”是在中国艺术日趋衰颓、病弱、平凡与庸俗的境遇中诞生的。它一出世,就表现了一股反抗的激情,以选择代表现代世界文明的欧洲现代绘画艺术为目标,力求表现主体审美功能而达到指个性的解放。誠如《宣言》所说:
       “我们往古创造的天才到哪里去了?我们往古光荣的历史到哪里去了?我们现代整个的艺术界只是衰颓与病弱。
       我们再不能安于这样妥协的环境之中;我们再不能任其奄奄一息以待毙;让我们起来吧!用那狂飙一样的激情,铁一般的理智,来创造我们色、线、形交错的世界吧!
       我们承认绘画决不是自然的模仿,也不是死板的形骸的反复,我们要用全生命来赤裸裸地表现我泼辣的精神,
       我们以为绘画决不是宗教的奴隶,也不是文字的说明,我们要自由地、综合地构成纯造型的世界,
       ……我们要用新的技法来表现新兴的时代精神:……20世纪的中国艺坛,也应当出现一种新兴的气象了。”
       尽管决澜社在当时,只是昙花一现而已。然而它却留下了强大的生命力。以庞薰琹的艺术素质来说:在当年,被“认为已跨过模仿阶段并把握了西方现代绘画的本质。他曾以不拘一格的表现手法,创造了丰富多彩的作品。”以决澜社的历史价值说:“与其说他们是现在洋画坛问题的提出者,不如说未来中国画坛的大问题,果然在半个世纪后的80年代,中国现代艺术才再度在开放了的新时期重新出现。”当年的决澜社,只能当作庞薰琹等的憧憬或预言。庞薰琹对艺术所作的选择和它的价值,无疑已经被中外艺术文化界认同了。
       (节自温肇桐《论庞薰琹》)

名家评论之黄苗子

       大家都认为庞薰琹是一位装饰艺术家,但是很少人注意到他在油画方面的卓越成就。30年代他从法国回来之后,艺术界就预感这位具有深厚功力而又以表现东方的、内涵的、平静的美的油画家,将会以他的作品,在世界艺坛中占有重要的一席。可是动乱的政局,无休止的内战、“华人与狗”只有同等地位的租界、环境、土壤、气候都窒息艺术的生长,薰琹的创作,在这种环境中逐渐进入枯槁状态了。
       解放以后,薰琹总结了旧社会的经验教训,觉得自己创造一个美的世界,是太不够了,他原先的计划,是要培养许多幼苗,使他们一代一代地茁壮成长,才能使“美”在我们这个国土上永远开花结果。在解放了的新中国,他呼吸着崭新的空气,感觉到我们的国家大有前途,完全可以发挥他的远大理想。于是,薰琹夜以继日地、废寝忘食地从事工艺美术教育方面的计划与建设。那时的薰琹,是兴奋而紧张的,见了面总是谈他的教育计划。
       好不容易熬过了十年浩劫,在祝贺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重新为他举行的“劫余”作品展览时(这是我给加上的题目),他已经有点龙肿,但是我又仿佛看到他30年代的笑容。年将80的薰琹,还是不断传来好消息,历时20年的《中国历代装饰画研究》出版了;电话中,他告诉我他作的《自传》也发表了几章;经过多少年的风雨磨练,他终于光荣地参加了中国共产党,这可能是解放后薰琹最迫切的理想吧,可是他老了,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为党工作了。历史就是这样一个叫人猜不透的怪物,他鼓励你,启发你,有时也捉弄你。
       (节自黄苗子《梦痕拣拾——悼画家庞薰琹》)

名家评论之刘巨德

       我们的祖国所以能坚强的向前迈进,就是因为祖国的文化,祖国的土地养育了一大批像庞薰琹先生这样有尊严、才智慧、有远见、善良而勇于献身的优秀儿女。时代的变革给予一个民族发展的机遇,但机遇又有那些勇于献身的民族栋梁才能牢牢把握,并创造民族伟大的历史。
       今天中国现代绘画和现代设计的繁荣,使我们更加怀念中国现代绘画与现代设计的开篇者与奠基者庞薰琹先生。他不仅为中国奠定了艺术设计教育的根基与方向,也为中国现代绘画走向世界树立了勇于创新的典范。这里展出的庞先生的部分作品涵盖了他半个多世纪的艺术历程,不少是在战乱的颠沛流离与政治运动的动荡中幸免于难的作品,庞先生早期表现人民的苦难与反帝反封建的大型悲壮作品几乎损失殆尽。尽管如此,这些纯净的小幅作品仍负载着这位艺术大师的爱国精神、广博深厚的艺术学养、非凡的艺术才情与高贵的品格。同时,这些作品也铭刻着他探索与构想中国现代设计艺术教育的足迹。
       重温他上个世纪初的现代绘画思想,以及他对中国传统装饰艺术独创性的研究与继承,领略他所创建的艺术设计教育体系的历程和构想,我们发现今天21世纪的中国艺术和艺术教育,仍然在延续和发展着他上个世纪的艺术思考;他在中国创办艺术设计院校的梦想正在祖国各地实现;他在“决澜社”呼唤的用新的技法表现新的时代精神的中西融合的现代绘画,在新的时代中,也由后人继续探索。历史证明他是一位有着深远智慧,关心民族命运,用艺术教育强国的艺术家和艺术教育家,他是中国美术界学贯中西的现代绘画与现代设计艺术的一代宗师。
       他的一生告诉我们,艺术是人性美善和高洁的归宿,仁爱是攀登艺术高峰的起点和终点。(节自刘巨德《一代宗师》)

名家评论之杨秋人

       决澜社是30年代在上海一个自由组合的艺术团体,酝酿发起于1931年秋,1932年正式宣告成立。他们的成员间尽管各有各的艺术见解,各有各自喜爱的艺术手法以至各自不同的艺术风格,但正是这样,却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组织起来了。他们不满长期来艺坛被封闭在官僚权势和市侩风气,在艺术上不是学院派的因袭便是盲目的抄袭,提倡表现自己,提倡创造精神。……
       他们大多是青年人,……从法国回来的庞薰琹和倪贻德都是主要发起人。……
       决澜社从第一次画展起,每年一次,共举行过4次画展,从题材内容看,除少数作品如庞薰琹的题材较广泛,有《地之子》等和周真太描绘从事机器劳动者外,绝大部分作品为人像、风景、静物……;在表现手法上,风格上则明显地各有不同,他们反对把艺术曲解为说明某种事物的手段,而不问表现技法、技巧怎样。张弦两度留学法国,早期作品趋向写实,后期作品则重视民族民间传统……倪贻德曾东渡日本学画,他的作品以熟练的笔法表现对象的真实,求大面和整体效果……。庞薰琹多样多彩的作品显示着画家丰富的才华而又体现了共性——富于装饰风。如果说倪贻德的作品使人感到用笔深厚的情谊却从他炯炯目光中闪现出来,那么,庞薰琹热诚真挚、蕴藉而深远的感情同样流露在他的作品里。倪贻德对庞薰琹及其作品的评价是:“不论在他的作品的构思、技法上,乃至画图的把握上,都可以看出他是个具有现代精神的优秀画家”。
       决澜社在30年代初出现决非偶然,它是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出现的。……如前所述,他们不满因袭和守旧,要求技法、技巧的提高,形式、风格的独创;他们憎恶官僚、市侩风,既不屑参加“官办”展览,也不屑效法向什么“社会贤达”“当世名流”靠近、讨好,博取吹嘘、捧场,他们要靠自己联合,互相勉励共同研究,提高技术水平,各尽自己所能,开画展,办研究所,满腔热情地要在艺术事业上做一点事情,冲破“四周的沉寂、平凡、庸俗”争取个性解放。然而他们不免认识不到社会现实,或者可以说认识不清,脱离了整个客观现实,——在当时(“九一八”之后,外患内急,人民苦难益深)要勇于选择一条新的道路,真正掀起一个时代巨浪狂澜是困难的。……最后,正式宣告解散了。
       (节自杨秋人《忆倪贻德和决澜社》打印稿)1990年10月袁韵宜摘录

名家评论之苏立文[英]

       第一章:“中国的再生”
       1944年在重庆,中华全国艺术家协会组织了第二次全国美展,入选的作品要悬挂在两个展厅:一个是国画厅,另一个是西画厅,庞薰琹向国画组递交了三四幅作品,而评议小组拿起他的一幅作品看了看,建议他送到西画组,他去了。结果西画组又告诉他说:你这些作品属于另一厅的国画组,结果,应把庞薰琹的作品悬挂在哪里,在组织者中间引起了争论。这位美术家一面耐心地等待着做出决定,另一方面他也开始怀疑自己究竟属于哪方面:他果真是一位国画家吗?
       这小小的事件较其首次出现更具有深远的含意。因为在这一事件背后,存在着一种局势。这种局势是与这位美术家的画风与他过去所受的教育与拥有的经验,深深地联系着的。对于不完全忽视历史潮流的所有现代中国画家,也存在着这种局势,这是所有东方美术家和知识界的困难处境。他们发现,他们既是一种传统的继承人,同时,又是另一种传统的权利要求者,事实上这件事揭露了一种危机,这种危机彻底地劈开了中国文化;也在某种程度上劈开了一切亚洲国家的文化。40年前,这种危机被看作是中国分崩离析的原因,在许多书籍上出现了这样的标题:“中国的崩溃”,或:“中国错在那里?”现在这种精神上的冲突,不是分崩离析的征兆,而是再生的初噪。在亚洲社会内所正发生的东方与西方、这一传统与那一传统之间的冲突,现在可以看作是一种新程。除非这种冲突得到解决。对于具有感情与想象力的人来说,是不会宁静的。
       随着现代美术家人数的增多,也随着最初的一些孤立的试验成长为连贯的运动,互相鼓励的各种文艺团体和学社也跟着发展起来了。辛亥革命前,公开展览是没有的,即便有,也被看作是庸俗的、浮浅的。但这次社会革命,已经极大的增加了专业画家的数量,这些画家后来被迫采用西方画法维持生活。高氏弟兄的早期作品,故宫博物院收藏品的开放,有的集体展览正在沿海各大城市开始引起公众的兴趣。由庞薰琹及一批留学法国的美术家,抱着在仍然敌视的上海环境中,巩固现代法国绘画艺术的目的而成立的苔蒙画会(1929-1932)是20年代末期的典型努力:立体主义,野兽派和其它巴黎画派的作品,全部出现了。除了知识界一小部份人,他们大多居住在法租界。而这些东西对人民大众,是毫无意义。
       庞薰琹——最诚挚的现代美术家,对于他在巴黎的作品所遭受到的待遇(一个批评家拒绝看他的画),深感失望,结果把它们都付之一炬!回到他的农村故乡——常熟,隐居了一年。他认识到只有经过这样一次精神上的净化,才能重新开始把他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中国画家来表现。
       于此同时,由于无产阶级文革运动的影响在增长,鲁迅的激情的人道主义,在1928年,在他集助、介绍下的俄国现实主义运动,以及当时的政治危机的来临,使一些更敏感的美术家们认清了他们所处的社会地位和画家的责任感。1932年,庞薰琹和包括上海大学教授、诗人兼美术家的倪贻德在内的一伙好友,组成了颇具影响的决澜社,致力于使艺术接近人民。
       在战争岁月中,最显著的收获是对中国西部的发现。美术家们,作家们倾倒在西藏高原、蒙古、新疆的广阔无垠的地域与自然美景里;也被在西南山区各省仍保持着独立的土著部落文化所迷惑。吴作人就是一位不知疲倦的旅游者,小丁和中浅予也到过西康和边疆,带回大量的绘画和制图,关山月也参与了西部的再发现。但由于这块新奇、美丽的土地及其人民和壮丽景色,他们都不想有所作为,只是将其所见的一切加以临摹。这些作品在美学上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只有庞薰琹的美术创作是成功的。当地土著居民和歌舞和淳朴的性格,健壮的体格、欢快自立的精神,极大的吸引了庞薰琹。他在贵州山区作过几个月的旅行。在此期间,他与苗族人民关系融洽,颇有情谊。他那略带浪漫色彩与正规化的创作,完美地再现了柔和淡雅的贵州景色:那低矮茅屋,那烟囱、那细雨鲜艳的民族服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同时,他也为国家博物院、中央研究院收集了600多件民族服装与绣件。与他的许多同事不同,他不满足于单纯的临摹,而是把题材作为出发点,无疑是由于他受过法国训练,创作出一种结构合理、令人满意的设计——《贵州山民图》。
       他的精品系列画“舞蹈者”,渊源于他对唐代艺术与服饰的研究,也同样引人入胜。这些作品,尽管使用的是中国画笔,在其理想化的加工中,透露出对西方艺术的熟稔。
       在这个时期他的风景画(庐山绢画风景)也表现他正在形成一种风景画的新风格。虽然它曾解决过这位博学的美术家的困难处境(卖画维持生活),而这种风格在他的艺术道路上具有着广阔的前景。
       1938年,由战争造成大后方产生的新的团结与爱国主义的激发下;以及在战前中国美术家协会的基础上,教育部成立了“中华全国美术学会”。同年,在南京,中华全国美术学会举办的第一次全国展览。会上,王世杰再次勉励美术家们要以现实主义为目的,要艺术更多的接近人民生活。然而,在这次展览会上,参展的西画有200幅。其中,按照王博士的定义,只有一半可以称之为现实主义的作品,而国画600幅代表了所有画派——岭南派、南京学院派、上海苏州派和主要是齐白石的作品的北京派,1944年,一伙分散的美术家们在成都组织了一个艺术团体,他们包括庞薰琹、吴作人、小丁、李有行和刘开渠。第二年他们专门为现在所熟知的现实主义举行了第二次画展。但这是一种具有广泛意义的现实主义,包括吴作人的风景油画和小丁的无情讽刺漫画及充满新奇的象征主义的庞薰琹的作品。正是通过这此团体以及阳太阳在桂林组织的现代美术家们,在暗淡的抗日战争末期,维持着美术运动的存在。
       战争结束后的那几年,艺术方面没有明显的变化或发展。美术家们为着他们自己的物质与精神烦恼所困窘,不能拿出很大的精力来从事创作。要是有什么看得见的倾向的话,那就是新的抒情主义——一种对战时现实主义的自然反应。尽管许多美术家、特别是共产党人及其支持者——主张不断地追求无产阶级现实主义,许多知名的画家,则重新回到象牙之塔。一方面,是由于一种想从四周的痛苦与混乱中逃避;另一方面,是由于与当代欧洲艺术重新接触的刺激。如果这一战后短暂时期的绘画缺少战时文艺运动的某些粗犷活力的话。同时,一种新的、深入思考的艺术形式,又进步很大。庞薰琹的近期作品,表明八年战争的磨炼,使他的创作更加接近于中国气派;同时,在使用传统与西方表达手段上,又赋予他以新的自由。他儿子的肖像画,就是极好的范例,它表现其人道的艺术眼光与富于修养的艺术风格。
       1947年,庞薰琹在牯岭绘于绢上的系列风景画,或者不总是成功的,但却意味着他正在追求一种新的、更纯粹的中国式的绘画表现方式。
       庞薰琹是在与法国的传统决裂中探索着自己的艺术道路。
       不可避免的是他将开发一种不曾有过的新美学的努力。这种新美学重视使用现代方法从事生产。在一切艺术院校里,的确也讲授设计課,但那通常是技巧与精心制作的折衷品,是建立在对这个问题尚无明确考虑的基础上的。可是仍有一两位美术家曾经试图把新东西引到当代设计之中,这主要是庞薰琹。因为他具有两方面的优势。在他去法国并成为巴黎画派的追随者之前,对国画就有扎实基础。由于他的这种双重背景,再加上作为学者的本能,导致他为了那不朽的淳朴(Simp licity)去探讨早期的中国艺术,这种朴实是当代纯中国装饰艺术所绝对缺乏的。在他对商、周青铜器、汉雕与唐、宋陶器的研究上,他发现了这一品质。在战争年代,他创作出一系列的有关地毯、织品、漆器以及陶磁的设计图册,这些作品首次显示出一种古代辉煌艺术与当代纯朴的艺术的新的综合(中国革命是反对近期的过去,尚未形成一场现代化的工业革命,在此过渡时期,中国工业设计家们所面临的唯一道路,曾是通过返回历史的传统的设计提纯)。这些设计,尽管可爱,但对某些人来说,好像一种仿制品,一种自明朝以来曾困扰中国美术的新形式的古风。担考虑到其历史背景,这些作品,或者对当代美学问题,表现了唯一可行的解决办法。不幸庞对这个问题的处理方法,不曾被新政权所接受。或者因为他们缺乏想象力,或因为他们可能怀疑在庞的设计中有“资产阶级形式主义”。他们曾返回到一种小心审慎、令人想起乾隆朝的作风,甚至于鼓励仿制唐、宋漆器、陶器和织品的程度。
       (节自苏立文《20世纪的中国美术》)

名家评论之刘开渠

       我认识庞薰琹是在20年代末期。那时我是巴黎美术专门学校雕塑系的学生,他在格朗-歇米欧尔学院学习绘画。他先于我回国。1933年我回国到杭州艺专任教时,他已在上海组织了决澜社。从以“决澜”二字为画会的定名,就可知道庞薰琹在绘画上的主张了。那时在中国绘画界有些倾向,一是国画界的师古不化的因袭派;一是唯西方绘画是从派;另外还有依靠官方而自称的画家。薰琹认为这不是艺术。艺术贵在创作,画家贵在有自己独具匠心的风格。他在巴黎时,虽身处在流派繁多的西方美术的中心,他总是摸索着画自己想画的画。他到了上海,看到祖国的伟大,但又对旧社会画界那种不是崇古,就是崇洋的情况非常反感,于是便组织了决澜社,力求突破妨碍创作的旧堤坝,掀起新美术运动的巨澜。
       但那时的上海,那时的旧艺术习惯,是不容许自由进行创作的。此后,他在杭州、北京奔波了几年。抗日战争时期,他到了云、贵、川一带,不辞艰辛地考察和研究了大量的古代陶、铜、石工艺,收集许多少数民族服饰图案和民间工艺。那彩陶纹样的质朴,那青铜饰线的严谨,那汉代石刻的生动,那苗族刺绣的娟秀……都使他感到极大的兴趣,受到丰富的艺术启发,尤其是各兄弟民族的生活、服饰,引起他创作的欲望。从而把他的艺术推向了一个新的境界。在这个时期他所创作的带有装饰性的人物画,是他深入民族地区对群众生活进行考察和研究的成果,又是他在艺术上作新探索的艺术品。薰琹不但不因袭他人,即便是自己的画法风格,也不去重复。这是不容易做到的。
       1983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庞薰琹绘画作品展览中,我还欣赏到薰琹在解放后30多年来的新作品。薰琹曾说过,“我画了60年的画是在不断地变……”“我的一生是探索、探索、再探索的一生”。他一生的艺术道路,创作实践,确实是如此。作为一个艺术家来说,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节自刘开渠《勇于创新的画家--忆庞薰琹》,原载于1985年8月25日《人民日报》)

名家评论之傅雷

       他从童年时无猜的梦,转到科学的梦非其梦,音乐的梦其所梦,至此,却开始创造他“薰琹的梦”。
       “人生原是梦”,人类在做梦中之梦。一梦完了再做一梦,从这一梦转到那一梦,一梦复一梦地永远梦下去,这就是苦恼的人类,得以维持生存的妙诀。所以,梦是梦不得的,梦醒就得自杀,不自杀就成了佛,否则只得自圆其梦,继续梦去。但梦有种种,有富贵的梦,有情欲的梦,有虚荣的梦,有黄梁一梦的梦,有浮士德的梦……薰琹的梦却是艺术的梦,精神的梦,(ReveSpirituelle)。一般的梦是受环境支配的,故梦梦然不知其所以梦。艺术的梦是支配环境的,故是创造的,有意识的。一般的梦没有真实体验到“人生的梦”,故是愚昧的梦。艺术的梦是明白地悟透了“人生之梦”后的梦,故是清醒的假梦。但艺人天真的热情,使他深信他的梦是真梦,是Verite,因此才有中古Mystisisme的作品,文艺复兴时代的杰作。从希腊的维纳斯,中古的Chant Gregorien,乔多的壁画,米盖朗琪罗的摩西,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一直到梅特林克与悲莱阿斯与梅丽桑特(Pelleas et Merisande),特皮西(Debussy)的音乐,波特莱的恶之华,马蒂斯,毕加索的作品,都无非是信仰(Foi)的结晶。
       薰琹的梦自也不能例外。他这种无猜(Innocent)的童心的再现,的确是以深信不疑的,在探求人生之哑謎。
       他把色彩作纬,线条作经,整个的人生作材料,织成他花色繁多的梦。他观察,体验,分析如数学家,他又组织,归纳,综合如哲学家。他分析了综合,综合了又分析,演进不已;这正因为生命是流动不息,天天在演化的缘故。
       他以纯物质的形和色,表现纯幻想的精神境界:这是无声的音乐。形和色的和谐,章法的构成,它们本身是一种装饰趣味,是纯粹绘画(Peinture Pure)。
       他变形,因为要使“形”有特种表白,这是Deformisme expressive。他要给予事物以某种风格(Styliser),因为他的特种心境(Etad'ame)需要特种典型来具体化。
       他梦一般观察,想从现实中提炼出若干形而上的要素。他梦一般寻思,体味,想抓住这不可思议的心境。他梦一般表现,因为他要表现这颗在流动着的,超现实的心!
       这重重的梦,层层相因,永远演不完,除非他生命告终,不能创造的时候。
       薰琹的梦既然离现实很远,当然更谈不到时代。然而在超现实的梦中,就有现实的憧憬,就有时代的反映。我们一般自命为清醒的人,其实是为现实所迷惑了,为物质蒙蔽了,倒不如站在现实以外的梦中人,更能识得现实。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薰琹的梦”正好梦在山外。这就是罗丹所谓“人世的天堂”。薰琹,你好幸福啊!
       (节自傅雷《薰琹的梦》,1932.9.14为薰琹个展开幕作,《艺术旬刊》第1卷第3期1932年9月21日出版)

名家评论之倪贻德

       决澜社的第四届画展又将在凉秋的季节举行了,时间过去得真快,决澜社自从成立到现在,想不到竟过了四个年头,在一般社会把艺术视为“说明某种事物的手段”的情形之下,在追求新的技巧的决澜社,不为人们所注意或者甚至加以嘲骂,那是当然的事。但是,在这奄奄一息不绝如缕的中国洋画界中,还保持着一点生气在挣扎着的,恐怕只有决澜社吧。所以,当这第四届画展将要开幕之前,回想回想谛造的当初,再观察观察几个同人的生活和艺术,实在也感觉到很大的兴味。
       说起决澜社谛造的当初,第一个就要使我想起庞薰琹来。
       当庞薰琹氏从巴黎带了许多有崭新面目的作品回到上海来的时候,的确曾经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他的出现,就说是中国留法美术家中的一个奇迹,也不为过言吧。在他回国以前,从欧洲留学回来的画家,前前后后也着实不少。大约他们在出国之前,技巧上既没有基础的修养,对于艺术思潮的变迁也没有一个相当的概念,而自己又缺少敏锐的感受性,所以一到了美术之都的巴黎,便目迷心眩,无所适从了。那儿有前进的革命的画家,也有默守着传统技法的所谓Ac.ademie的画家,而传统的学院风的绘画,在一般社会里,还具有顽固的势力。对于美术一点也没有素养的中国留学生,当然为那种旧势力包围了。于是以为只要学到一点表面写实的技巧,便心满意足,有的甚至连一点初步的技巧还没有修养成熟便回来欺骗国人。所以他们的自以为了不起的欧游作品,实在只是平凡、幼稚、伧俗、肤浅而已,那些东西实在是太讨厌了,几乎使人怀疑到研究美术也不必定要到欧洲去留学。在这样的不景气的情形中,看到了庞薰琹的新鲜作品,不得不使我表示一点惊异。
       他在巴黎时候的情形,在傅雷氏的一篇《薰琹的梦》里,是这样的描写着:……在巴黎,破旧的,崭新的建筑,妖艳的魔女,杂色的人种,咖啡店、舞女、沙龙、Jazs、音乐会、Chinema,Paulo、俊俏的侍女、可厌的女房东、大学生、劳工、地道车、烟突、铁塔、Montparnasse,Halle,市政厅、塞纳河畔的旧书铺、烟斗、啤酒,Porto,Comedia,……一切新的,旧的,丑的、美的、看的、听的,古文化的遗迹,新文明的气焰,自普賚恩至JasephineBaher,都在他脑中旋风似的打转,打转。他,黑丝绒的外衣,帽子斜在半边,双手藏在裤袋里,一天到晚的,迷迷糊糊,在这世界最大的旋涡中梦着。……
       从这一段文字里,我们不难想象到他沉醉在巴黎的艺术环境内的情形了。
       当他初回国来的时候,还保持着这种巴黎艺术家的气派:黑丝绒的外衣,帽子斜在半边,双手插在裤袋内,长而蓬乱的头发,口上老是衔着烟斗……,大约他对于巴黎的艺术生活,还是依依难舍吧。
       当我初次去访他的时候,他正在和几个朋友合办一个研究所。一方面为了自己的研究,一方面也可以使许多爱好美术的青年得到自由研究的机会。象这样的研究所,在中国的确还是很少。在那研究所里,虽然没有几个人在作画,可是那种艺术的氛围是够深厚的,他的卧室,也就在这研究所的三层楼上。
       在他的卧室里,除了几件名用物之外,墙壁上,门角落,床铺的周围,便都是画了。这些画,大都是留法时代的旧作,也有回国之后的新作。我一时感到很兴奋,足足饱览了一个下午。他的作风,并没有一定的倾向,却显出各式各样的面目。从平涂的到线条的,从写实的到装饰的,从变形到抽象的形……。许多现在在巴黎流行的画派,他似乎都在作着新奇的尝试。自然这种新奇的画风是能一新我们的视觉的。尤其是取材的新颖,使人感到浓厚的异国情调。妖艳的舞女,杂色的混血儿,咖啡店里的迷醉的情调,酒场里的混杂的场面,都是他所爱好描写的。而尤其引起我的注意的,便是他的“纯粹素描”(Croquis)。这种纯粹素描,是和作为油画底稿的素描不同的,和中国的淡墨画的意味差不多,只由几根单纯的线条,寄托着作者的艺术心,所以它的价值不在所描写的什么上,而在于线条的纯美和形体的创造。现在巴黎画坛的大家,如毕加索(Picasso),马蒂斯(Matisse),特朗(Derain)等,没有一个不是在这方面用功夫,而在线条和形式上创造出独自的样式来。被卷入巴黎艺术漩涡中的庞,对于这种纯素描有着丰富的修养,也是当然的事。
       不论在他的作品的构思上,技法上,乃至画因的把握上,都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具有现代精神的优秀的画家。--当我最初访了他之后,心里这样的感到。
       --艺术,艺术,在中国已嚷嚷了将近二十年,可是成效又在什么地方呢?从画坛整个的情形上看来,美术学校虽然办了那样多,可是造就出来的人材在哪里?从东西洋留学回来的画家虽然也有不少了,但是他们的作品呢?有的拾了一点Academic
       大约又过了一年之后,是在1931年的初秋,当我在各处流转之余经过上海的时候,偶然想起了这位庞画师,便再度去访他。那时候他所经营的研究所,已因了某种意外的打击而停办了,他也似乎感到在中国做画家的困难的情形,而不再象有回国时的那种超然的态度了。我们谈起了中国艺术界的现状,谈起了一般人对于艺术认识的幼稚。他说:“中国的艺术运动至少也已有了十多年,但是到现在,关于艺术的刊物却一本也没有看见,这已经够显出中国艺术界的空虚了。”
       “是的,理论的介绍我是认为最重要的,没有正确的理论的指导决不能产生健全的作品,而且一般大众对于艺术的认识也太不足了。我们要使过艺术大众化应当先从理论的介绍着手。”
       “所以,我近来计划着想出一种艺术刊物,而第一先得集合几个同志。”
       “集合几个同志,先组织一个什么社起来,然后由这社里来出版刊物。而且,展览会我觉得也是很重要的,我们要提倡艺术,首先就要拿东西给人家看。”
       “但是同志呢?能够集合许多思想上、旨趣上相同的同志吗?”
       “以我知道的,虽然不多,也不可说没有吧。就象××,×××,×××,他们都是有希望的青年作家。”
       我们的谈话是这样的接近起来,画会的组织似乎很有实现的可能了,但是因了各人行踪的没有定所,这事一搁又搁了半年。
       直到那年的殘冬,我从遥远的地方再回到上海来的时候,于是这样的计划渐渐由理想而趋于实现的地步了。在某一个晚间,四马路的一家酒楼上,几个生气勃勃的美术青年,聚集在一起,在意气轩昂地谈论着进行的计划和未来的希望,那便是决澜社第一次的草创会议。
       在这次会议里面,除了庞和我之外,有周多,段平右,曾志良,杨秋人,阳太阳,他们都是青年画家中最优秀的分子,而对于艺术的追求是有着强烈的热情的。
       倪贻德《决澜社的一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