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鐵如意
--张宗祥
鐵如意，長二尺許，面嵌雜花，背嵌回文“卐”字，皆銀絲。
頭上花文，已剝蝕不可辨，無款識。宋器，相傳宋趙清獻物，明爲周忠介所藏，後歸青蘿先生。先生姓周，名宗彝，字重五，號青蘿，崇禎己卯科舉人。甲申變後，乙酉，兵科給事中熊汝霖率義兵入海寧，青蘿先生亦率鄉人起義保硤石，築壘東山距守。八月望，清兵自嘉興南犯，破硤。妻卜氏，束其子明俅於身，及妾張氏、王氏，婢某，弟妻馮氏，隨先生投園中池水死，即今所謂“青蘿池”者是也。其弟庠生啓琦，字瑋光，偕妹行九者，皆素習武，與清兵巷戰，腸出血盡，妹亦力竭，同死上東街。血所染石，後人築小庵祀之。庵高不過丈，置土偶其上，諱曰“財神堂”，地當予母吳太夫人家門之右。小時赴諸舅處叩賀年節，里人尚能指以相告，今屋早易主，小庵亦久燬矣。青蘿先生既一門殉國，房、地、用物，均歸蔣氏。蔣氏於池上築樓三楹，中供祖先木主，左供如意，右供東坡墨迹，如是者二百餘年。予於甲辰夏，暑假回里，鄰居有查君變卿者，以收售廢銅爛鐵爲業，日相往來。一日予語查曰：“欲得銅洞簫、鐵如意等物，旅中可以把玩。”查曰：“銅洞簫未可得，滴有一鐵如意在，正急思售。”予問：“物自何來？”則曰：“蔣氏物也，子姓不肖，嗜鴉片煙，以此物抵煙資，久不能償，積本利三十餘金矣，店主急於得資，售三十金。”予立如數授之，如意遂歸予。查固未知此爲青蘿先生物也。其後同硯友吳嘯盧籌款闢東寺左偏地，構“三不朽祠”。祀鄉先哲，青蘿先生之主在其中。予思以如意獻祠中，然欲爲之製座、配匣，刻記座上，俾人知史實，卒不能得；又因長年作客在外，奔走無定所，願卒未償。而日寇內侵，鄉園淪陷，間關跋涉，遠走重慶，事平東還，祠已廢矣，片瓦寸椽無存者。如意以未歸祠中，獨得存予篋中無恙，迄今相依六十年，相隨走數萬里，然終無以位置之也。四十歲後，曾刻一印曰：“鐵如意館”，館實無有也。又數年，築屋數椽老屋之東，欲以藏之，且爲作記，亦未果。是屋淪陷時爲敵僞所佔，若藏其中，恐與獻三不朽祠正同。自此如意長眠予行篋中者，幾二十餘年。辛丑夏，自龍興路遷居余打芝巷，四女璇爲理諸物，乃復出之篋中，供室中。前三年惠衣姪欲觀之，許以有人理物時，出以相示。今則惠衣墓有宿草矣，終不得一見也。今年夏，友人有來告曰：“子曾製墨乎？”予曰：“未也。”曰：“近有友購墨二，志曰‘鐵如意館抄書墨’，館名也，抄書也，非子而何？”予異之，求假觀，則爲同治時武陟毛氏所製之墨。不知毛氏之如意又如何？所抄之書今存否也？予今八十有一，即百歲亦無幾何，如意終當長留世間，是予伴如意之日少，而如意之歸宿，予亦不能爲之慮矣。記之以告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