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八二年(清光绪壬午)
二月十六日子时,生于海宁州硖石镇西仓基祖宅。
陆宣公十四世孙,于明太祖洪武元年,出赘张氏,遂袭外家之姓。至今,两家谱牒未毁,世系分明。张氏世居海盐县横山。清初,均甫公一支迁居硖石河西街,至本生祖秋樵公,因旧宅毁于火,始购仓基以西之宅。祖柳乡公。本生父礼和公,母沈太夫人。
出继锡龄公之后。曾祖谓璜公持家俭素,有子六人。秋樵公最幼。柳乡公其四也,有妾悍虐。锡龄公郁郁不能堪,仰药卒。吴太夫人闻耗,必欲奔丧成服。诸舅氏不能阻。叩棺出血,持笄刺喉,诸戚护,持力,得不死。以妾在,不能相容,衰经守于吴氏。秋樵公怜其志,约曰:“俟我有孙,当为立后,迎贞女归。”故予生,即继锡龄之后,迎吴太夫人。蓝衣蓝裳,扶木主庙见,归于张氏。
一八八六年(丙戍) 五岁。
长兄未晬伤。姊仪长三岁,弟宗成少三岁。姊弟三人,冬春之间,手足冻裂成疮,必春末始痂退。是年春,予在厅事独行椅上,跨扶手为戏,右足入扶手中。强拔之,伤甚。当骱阴,成一疮。然与瘃疮相混。人皆视为瘃疮。历春夏不愈。始知非瘅瘃。自此不能行,须人提抱。
一八八八年(戊子) 七岁。
七姑母归蒋氏。宾客满堂。予不能步,独处楼上,欲便,强就虎子。手弱,不能举盖。盖堕,压右足背。背肿,复生一疮。于是,右足废矣!体亦日羸。父母日夜忧惧,谋将来学画、学医,庶可坐食。
一八九○年(庚寅) 九岁。
吴太夫人殁。太夫人茹辛含苦,勤劳刺绣,夜分始眠。以其所得,助请舅氏读书,授宝,日夜望予成立;而予又病足体羸。
七姑母病半身不遂。沙渚高桥有曹乐村先生者,以外科名。买舟求治。予亦附行。曹先生审视已,云:“针灸可愈。”右足针七,左足针四。复用党参、乌稍、白花等蛇饮之。疮良矣!半月后,重针之。为立丸方,使常服。半年后,疮竟合口。虽不能行,已有起色矣!
一八九一年(辛卯) 十岁。
杖而能行。始读《诗品》,临颜鲁公《多宝塔》。
一八九二年(壬辰) 十一岁。
能舍杖跛行。读《钅监略》、《圣谕广训》、《孝经》。
一八九三年(癸巳) 十二岁。
出外就傅,从姑夫费景韩先生读四书。蒋百里丧父,从母氏读书小室,时相过从。二人皆爱小说,互相借阅。
脚疾始痊。
(编者按:费景韩为现任广州南海水产研究所所长费鸿年之父。蒋百里,曾留学日本,军事学家,著有《国防论》、《日本人》等书。)
一八九四年(甲午) 十三岁。
中日战争起。海军溃不成军。得《普天忠愤集》。读之,切齿于清政不修。自此,喜阅报及史书。
一八九五年(乙未) 十四岁。
读《尔雅》、《诗经》。
一八九六年(丙申) 十五岁。
读《易经》、《书经》。学作七绝诗。临《颜家庙碑》。
一八九七年(丁酉) 十六岁。
读《礼记》、《公羊》、《谷梁》二传。学作应制诗文。
一八九八年(戊戌) 十七岁。
读《左氏传》。诗文已终篇。兼读《离骚经》、《庄子》、《国语》、《国策》诸书。参临小楷《麻姑仙坛记》。
时当政变,六君子死菜市。慈禧复垂帘听政。康有为、梁启超东渡。梁氏办《新民丛报》。学者思想大变。予亦弃帖括,专研史地政治之学。景韩先生本治经学、算学。经学,性不甚好。算学,亦兼习之。
予谱名思曾。是年,始应书院课,一论一策。完卷时,当书名。时,方读《宋史》文丞相传,敬其为人,遂名宗祥。榜发,第一,因而未改。
自恨读书晚,愤于时事,遂兼画夜不辍。月必六七夜读至天明,即不复睡。与百里约,不问何书,日尽数卷,互相问答。不能答者,罚停阅他书。
得黄黎洲先生《明夷待访录》,谭复先生《仁学》,船山先生《读通鉴论》,嗜之尤深。
一八九九年(已亥) 十八岁。
应州试。知州事,林伯颖先生(孝恂)。首试,朱君蓬仙(宗莱)第一,予第七。再试,朱君仍第一,予第八。三试,虽有制艺题,附富弼洪皓论,问三门湾形势,田横岛赋(以‘夫子至今有耿光’为韵)三题。林先生乎谕曰:“诸生制艺已试两场。不作亦可。”予遂作后三题。拔第一。温谕至再。命人至寓所,问已定婚否?答以六岁时,即聘王氏矣。
嗣府试。知府事者,林迪臣先生(启)。首试,缴卷。收卷处,有一人,面甚善。后方知伯颖先生得予,以为奇童,时特专员陈之府中。此人即州暑中监试者也。府试四场,皆第一。每入场,案前常有三四人围观写作。迪臣先生巨眼虎髯,貌极威严,巡游诸生间,视予卷,辗然以喜。高啸桐先生时居幕中。试后,抬去问家世、学业,最以立品笃学。是冬,入泮,拨入府学。
是年,礼和公禁予习拳棒。初,邻有伤科医汪平甫先生者,壮时从征捻,退而为医,训其二子拳棒。次子长予五龄。自予脚疾愈,即从之学。平甫先生又自知不足,聘丁君,训其次子。予则晨夜与之俱。刀剑锏棍,靡所不习。有铁锏一双,左重十一斤,右重十三斤。予极好之。是秋,其次子病。病革时,左右臂椎床。床为之断者数四。礼和公乃禁予再习。
一九○○年(庚子) 十九岁。
授传于何氏。百里亦授徒孙氏。每节假,必相过从。百里有友日单不厂(丕)治宋学,强予纳交。予方急于事功,又素不喜“太极无极”之说,必不可。百里必强之,遂订交焉。
时桐溪、白下、秀水、安澜、双山各书院,予每试,必前列。膏火之资,尽以购书。束脩所入,以奉父母。是书得多蓄矣。盖余家书,自洪杨之后,存者仅医书数种而已。
硖绅某氏者,一日,其兄来访礼和公,问予聘未?自云,其侄女极贤淑。是夕,礼和公晚饮,命予前,问予日:“王氏本世家,且藏书富。故幼即有此婚约。不意,尔外舅荡其祖产,已无立椎地。女亦就养戚家。然此约仅口订,未正式纳聘。尔意如何?莫将来怨老人也。”予日:“女既无家可归,虽口约,亦安忍毁?”遂谢某氏。
是年,义和团起。联军入京。
一九○一年(辛丑) 二十岁。
岁试一等。
一九○二年(壬寅) 二十一岁。
与吴亷臣表兄等创办开智学堂。任教职。
辞何氏馆。嗣,以意见不合,辞职家居。
秋,应乡试,沈太夫人拔钗典八金,方成行。榜发,得隽与景韩姑夫同榜。同邑,凡朱君稼云(蓬仙兄之叔)、张君步青、张君砺若、许君逸云、倪君介如、都君小藩,共八人。予谒房师林晞村先生(晸)于福建会馆。晞村先生云:“予拟尔为房魁。不意,屈在三十。拆卷,知年少,又为一喜。”后又请啸桐先生来书,嘱予抄送场作。是科,座师则朱艾卿先生(益藩)、李柳溪先生家驹也。闱前,桐溪书院有决科之试。知桐乡者,方雨亭先生(家澍)。阅文者,劳玉刍先生(乃宣)也。榜发,第一张君劼生(文诰),次卢君涧泉(学溥),次朱君仲璋(辛彝),次即予,皆非桐乡城中人。雇快艇,遣役持刺,邀赴县署宴。玉刍先生谈论风生。及榜发,四人名次亦大略相同。前辈真巨眼矣!
榜发后,伯颖先生方知石门,驰书劝留学日本,且云,雨亭先生亦愿相助。礼和公未允。时礼和公体弱多病。予亦不敢远游,遂作罢。百里已赴日留学矣。
是年夏,钱念劬先生(恂)归自日本,访不厂于硖(念劬先生为不厂姊夫),且求硖士。不厂介仲梧兄及予,饭于予家。念劬先生引为忘年之交。
是春,纳妇王氏。
一九○三年(癸卯) 二十二岁。
礼和公病。公少体羸,有咳疾。予随公卧起至十四岁。故予少时,亦有咳疾。予家本不丰。礼和公早岁持家,拮据万状。秋樵公殁后,七姑母、十姑母,十一姑母均未嫁,仅六姑母已适景韩先生。经营丧葬,又嫁三妹。奁装视六姑母,不敢减一物。因是举债二三千金。日郁郁不舒。予乡举后,老怀略慰。然忧患之余,又兼多病。是夏谢世。
予咳血甚。牙亦出血。
予弟习商于胜顺米行。
丧事粗毕。方雨亭先生聘予任教桐乡县学堂,教授史地。高啸桐先生亦来县暑。课余,时得请益。
家贫,弟幼。出国之想,不敢复萌矣!
得旧拓《淳化阁帖》,始习行草,间临《争座》、《三谢》、《大麻姑仙坛记》等帖。
一九○四年(甲辰) 二十三岁。
仍在桐乡。课余,专读史书。
一九○五年(乙巳) 二十四岁。
暑假后,改就秀水学堂之聘,专授地理。暇则驰马或乘脚踏车,以为乐。
敖梦姜君茌嘉兴创同盟会,以应陶君焕卿,劝予入会。予日:“向啸桐先生等命予入保皇党。予答之日,君子群而不党。诸先生笑而听之。予意,惟正谊是从,不愿身有党籍也。”梦姜亦笑而听之。
一九○六年(丙午) 二十五岁。
兼嘉兴府中学堂教课。
是秋,蒋百器君(尊簋)回浙,任二标标统,办弁目学堂于海潮寺。百里与之极厚,必欲强予助之。遂赴杭,任书记官。不厂代予教课。居月余,百器北行阅操。予不惯军队生活,复回秀校。
一九○七年(丁未) 二十六岁。
改就浙江高等学堂之聘,仍授地理,暑假后,兼杭州府中学教课。
(编者按:学生一人写道:“在浙江高等学堂时期,沪杭甬铁路国有风潮发生。铁路之杭甬一段,为浙人自筹款筑成,办得井井有条。满清政府眼红,欲收为国有。高校首先组织拒款会,力主自办。学生称,冷师是从中主持最力的一个。高校为当时最高学府。一唱百和,声势颇盛。”)
一九○八年(戊申) 二十七岁。
复兼两浙师范学堂史地科教课,与周豫材、许秀茀、沈衡山、经子渊、夏丏尊、王孚川诸人过从为密。在高校,则与王维忱、吴雷川、魏仲车、杨巽齐、胡沇东、邵裴子诸人友善。
(编者按:周豫材即鲁迅,许秀茀即许寿裳,沈衡山即沈钧儒,经子渊即经亨颐。在两级师范教课时,因反封建顽固夏震武而掀起罢教,形成“木瓜之役”,惊动浙江人士。鲁迅、许寿裳、父亲与钱家治(即钱均甫,为钱学森同志父亲)等二十五位教师职员等在罢教胜利后,于杭州黄醋园湖州同乡会摄影留念。父亲在照片上题“木瓜之役”。二十五位教师职员此后见面,互相称呼某木瓜,互相打趣。经子渊为经普椿同志父亲)。
一九○九年(已酉) 二十八岁。
杭州有仁钱教育会者。汪曼峰、孙藕耕及邵伯絅、袁文薮两同年皆主持其间,强予入会。予亦谢之。其后,各府旅杭者,以仁钱教育会为垄断省会教育。群起抅大狱。藕耕奔日本,狱始缓。遂有全浙教育会之组织。正会长孙仲容先生,副会长孙玉仙先生,均浙东人。盖所以弭浙东西门户之见也。予始得见仲容先生,欲治训诂考据之学。
一九一○年(庚戍) 二十九岁。
赴京考职,殿试一等。以主事周,分大理院民二庭,改推事。
一九一一年(辛亥) 三十岁。
调刑三庭。浙江学务保案,迁五品,加四品衔。清华学堂聘任地理教师。
夏,浙抚增蕴奏调回浙,襄办学务,遂南回。时钱家治主杭州府中学堂,必欲予代其任,以袁提学嘉榖照会寄硖。予坚以病辞,遂任高校教师。暑假后,始赴杭州,未尝一登抚署、学署之门。人皆以为狂。
秋,武昌革命。省城谣言蜂起。校中发生星散。予独处一楼凡数日,始返里。返里之夕,杭州亦光复矣。事定。衡山任教育司长,约予任课长。同事者,钱君玄同,朱君逖先,马君幼渔。遂于岁阑,重赴杭州。
(编者按:沈衡山组织教育司,设在九峰草堂。父亲参加。第二年,鲁迅自绍兴赴杭州,亦参加。相见时,鲁迅第一句话:“冷僧,我真利害,从强盗手中要出钱来,维持了中学。”其时,绍兴为军政分府。任分府者,为王金发。父亲与鲁迅相叙月余。)(又按:自三十岁后,始纵览医书周旋於当世中西医之间。)
一九一二年(壬子) 三十一岁。
高校重开,复兼教课,授国文。衡山任事税急,欲改变校风;而杭州府中学堂夙号难治。时,改第一中学经费,自省库支用。衡山以蓬仙任之。不一月而学潮起,又以幼渔任之。亦无几时,而学潮起。朱马皆予老友。予又主管中学,奔走其间,极尽艰苦。而二君仍不能安于其位,亦憾事也!
念劬先生时任浙江图书馆馆长,寓圣因寺旁。章太炎先生来杭,寓大方伯图书馆中。时过剧谈。
是冬,以无子,且兼祧,娶王氏淑英。
改写李字。
一九一三年(癸丑) 三十二岁。
点读二十四史毕。
刘子庚(毓盘)来杭。见其父所校《四史》。乃深知读书应先雠校。盖曩时虽事校刊,尚未精确也。
益肆力临北海书。得明拓《思训碑》,“夫人窦氏”极明晰。自此之后,一变“平原”之习,略能悟唐人用笔之法矣。
是秋,念劬先生自北京来电,邀予入北大任教授、教部任编纂。予语不厂:“倘因玄同使性,欲予代之。予必不往。玄同舍教书,难生活。予则不必定教书也。”越数日,接念劬先生书,果如此。因坚谢不往。
一九一四年(甲寅) 三十三岁。
陈仲恕(汉第)电邀赴京。越日,方知汪伯唐先生(大亠燮)已荐任予为教部视学矣。遂孑身北行。伯唐先生未识一面,采虚名荐予。相见,极诚挚。仲恕语予日:“子真懒。必须无谋食处,然后肯来耶!”盖是年,高校停办,恃教育司一职,忧予不能为生也。予日:“平生未仰面向人。非不急急。苦不知谋食之方耳,然此来当不再作教书匠。自辛亥以来,教书者亦倩人说情。予实耻之。”
嗣后,北大、高师皆相约。婉谢不应。实予入京初志也。
居未久,伯唐先生知予未携室,命赴沪,查一法校。遂携淑英至京。时,珏女已生矣。
回京之日,熊内阁已改组。伯唐先生辞职,旋任平政院长,以肃政史荐予。予闻之,乞仲恕转辞日:“夙志愿作御史、学政等官。今则将为当局任爪牙,搏击异己,不安亦不愿,请撤予名。”事得寝。
政余,乃得从事抄校。同志者,周君豫材,时任社会教育司第一科长,赵君慰苍,贵州同年也;而不厂、蓬仙、子庚亦相继入京,任教职。旧友云集,有书相假,有疑相质,为乐殊甚。
秋,王氏卒于硖石。回里治丧事。
一九一五年(乙卯) 三十四岁。
得《麓山》、《法华》诸碑,恣临之。又以为力薄。遂临《龙门造像》《张猛龙碑》,兼习汉隶《史晨》、《西嶽华山》。自是岁始,至三十八岁,皆各碑参互临习。
选唐、宋、元、明各家七言律绝诗。得七册,手写之。清史馆之设也,赵次珊先生(尔巽)任馆长,邀予相助。予日:“先编志表,后编本记,末编列传。此修史之要也。外交、宗教、商务皆须有志,督抚须有表。孝钦不必列本纪。宣统三年即称宣统帝纪,不必有末帝、幼帝之名。未入关前,宜仿《魏书》。例冠以序记。郑氏、洪氏非叛逆,宜仿《晋书》,记北方事例,入载记。撰二十四史目录正,附清史目拟一卷。发明此义,请采用。其后开馆,仍先从事列传。予遂辞不赴,而仍以虚名相假。然予自开成立会时赴会一次,从未参预也。开会时,念劬先生与予同行,坐相联,闻梁任公讲述商务关于清代兴衰之重要,故此志必须增,而此志必须详载遂年出入口、货物,及出超入超国币数量。念劬先生顾予日:“任公欲编上海指南、天津指南等书矣!”
子重生。
一九一六年(丙辰) 三十五岁。
洪宪帝制事日益披猖,避居天津。袁氏卒。仍居北京。
汤济武(化龙)来长部,托其乡人黄君子建致意日:“汤总长知君为同年,极愿纳交,且望君参加进步党也。”予日:“予之不愿加入各党,往事俱在,可复按也,请谅恕。”乃嘱予书两诗为纪念,不复强予入党。
(编者按:父亲遗著《记一幕猴戏》中,有句云:“予向不参加任何党会。因百里识松坡(蔡锷)。二人皆进步党,往还意气之间,尚相得。陈公侠(亦名公洽即陈仪)追蔡之信既得。他人皆袁氏注目。予时一冷曹,且无政治色彩,乃自任之。速蔡行外,兼在津市赁一宅。调京,与许寿裳、张亠燮和、周豫材相商……。”父亲实是当年由京赴津,催蔡锷行者。)
予校《资治通鉴》,见“秦使大良造伐魏胡氏”注数百字,考定其为必是商鞅后得蜀宋本,方知原有二字,刻本偶脱。乃知“胡氏”,元人所见,已非善本;而读书贵精校,又须得善本。自此,乃益用力于雠校及搜抄善本、孤本。是年抄本已积三四百卷矣。迄至五十七岁,自汉口至桂林,始停抄写,计得书六千余卷。大概有书可借可抄,日得一卷。影抄者,三日得一卷。倘书主追索甚急,则夜以继日,约得二万四五千字。但性执,非手抄者,不愿也。同其事者,为赵君慰苍。
一九一七年(丁已) 三十六岁。
感于神鬼之说,作《灵魂学》一卷。
女璇生。
一九一八年(戊午) 三十七岁。
子同生。
时中国、交通两银行钞票皆不兑现。而教部官俸均属此钞。每钞一元,仅易现银四角四五分,拮据荼苦,凡三四年。盖非数米量炊,不能生活也。
张勳拥立溥仪。一夜之间,京城遍悬龙旗。事前,思赴天津。璇女乳娘,须商之家人,迟留一日,而铁路断矣。伏处寓中,不复到部;凡七日,而段氏兵起。同年,张岱山(孤)为之筹饷,战于京师南郊。昧爽,闻枪炮声隆隆然,枪弹掠屋飞过,有堕院中者。下午一时,勳逃荷兰使馆。事遂大定。推冯国璋任总统。售三海鱼,鱼有腮悬银牌者。按之,明代所放也。张仲仁先生乘间询之。冯氏答日:“此与民同之之意也。”自袁氏以来,至冯三人。予戏评之日:“袁氏拼命要钱,拼命用钱。黎宋卿不要钱,不用钱。冯氏拼命要钱,拼命不用钱。”闻者以为当。
百里时究美术,一日,语予日:“将著一书。上卷,论中国书法在美术上之位置自任之。下卷,论中国书法源流。下卷,知者太少。子任之。”予遂以案牍之暇,随笔写三四日,成《书法源流论》一卷。百里上卷终未作。予稿寄上海。予弟示诸友。诸友怂恿付印。书乃流传。今,印本早尽。稿亦遗亡矣!书不偏重碑帖,各揭其利弊,略异于安吴、长素之见。
(编者按:八十年代,觅得《书法源流论》稿)
一九一九年(已未)三十八岁。
任京师图书馆主任。图书馆集内阁残遗、文津《四库》、敦煌经卷诸珍品及普通书籍而成,隶于教部。以次长任名誉馆长,派一人坐镇之。傅沅叔先生(增湘)长教部,鉴于善本书目之不善,命予董元。遂请与赵君慰苍偕。日拂拭灰土中,以求遗逸,检查旧目,修整残编,检校谬误。知缪艺风先生之目不可信。穷两年之力,成目四卷。目成,沅叔先生辞职,故未印。然若证明《易林》注,有引《韵府群玉》之言,决非宋刊,实翻邵亭莫氏之案,得此铁证。而敦煌写经七千余卷字,传者尽属硬黄,又足证古人喜书素绢,实为爱用光纸之故。且内阁之书中,有仙源、玉牒,是非独明代之遗,实赵宋既亡,为元人载以北去之书籍也。《四库》,则曰讲《诗经解义》,书成在后,尚未发阁庋藏。《老学庵续笔记》,有目无书,皆得证明。故两年之间,抄校时间,虽因而减少,所见奇书,实为毕生最富之日。
(编者按:父亲整理京师图书馆古书,编善本书目,见上海文艺出版社一九七九年六月版《鲁迅回忆录》第二集《我所知道的鲁迅》一文。善本书目,手写两本,正本存北京图书馆,副本存浙江图书馆。《说郛》、《嵇康集》,均在此时抄校。)
徐总统欲印《四库》。叶誉虎先生来馆相访。予日:“与其全印,不如择印。倘择印,则不必石印,可以木刻。盖《一统志》、《通志》诸正史之类,卷帙既繁,流传亦广不必重印也:誉虎先生笑日:“总统欲行销国外。子说恐不见采。”张菊生先生(元济)赴京估价。予复商之日:“请以页数计算。某书若干页,则预约若干钱。庶几穷书生获读不经见之书。”菊生韪其言。其后,美、法各公使知有是举,纷请予总统。总统允其相赠,而此事遂以中止。
一九二○年(庚申) 三十九岁。
子济生。
一九二一年(辛酉) 四十岁。
时欲以抄校古书籍,毕一生之业。故有联日:“分明去日如奔马,收拾余年作蠹鱼。”
子女悉患疹子,夫妇二人看护不遑。琭女济儿委之乳母,病痢殇。
辞图书馆事,仍回部任职。
周子异先生(自齐)组阁,兼教长。陈君援庵(垣)副之,邀任专门司司长。予曰:“教部同人有自学部成立时,即供职者,似应略重资格。若予,则凡人所不愿任之事,可任之,以尽友谊。”遂荐范君吉六(鸿泰)任司长。予以专门司第二科科长兼会计科长,均繁缺也。会计科全科改组。账与款,分人任之。未一旬,即发现有唐姓主事,代领留学经费之弊。自予改组会计科后,迄北政府取消,相继任科长者,皆予邀入会计科之人也。
一九二二年(壬戍) 四十一岁。
周兼总长邀予谈曰:“知有老母在,欲以江苏教厅荐,俾便近养。”予曰:“本不愿行。况为江苏!平生戆直,恐不能侍候各大教育家。”坚辞不赴。而周兼总长则以为未酬予劳,又是时例,违避本省,不能以浙厅授予,辞极谨歉。时长浙省者,沈叔瞻先生(金钅监),忽有电来邀予回浙;然格于例,终不行。
子兆生。
秋,汤尔和君长教部,邀予组织秘书厅,命予主之。既集事矣。越日,又速予谈,询曰:“闻沈省长迟君长浙厅,有诸?”予曰:“此春间事。信然。”汤曰:“如此极佳。马夷初在浙,浙人极不相容。即拟电致马,速其来,而君去。”予遂草一电稿。尔和速予即行。予曰:“一家六七口。旅费至钜。”乃允予支欠薪千余金以行。九月初,抵浙。时卢子嘉氏(永祥)在浙,自署曰督办。中央令之,不受。官吏来,或拒之境外。予为浙人,所司教育,相见尚洽。
接事后,二师校长某与镇守武人往来,有烟癖,黜之,煽学生罢课。镇守使某至杭,欲为道地。或语之曰:“张某刚直,且嫉鸦片出天性。子可休矣!”其人遂不见予而去。
留学经费,历任均未清理,但据经理员或留学生监督函电,即汇。浙生已毕业者若干,新派遣者若干,皆不问也。欧战初平,多汇,则磅余亦多。逐年如此,不可究诘。予至后,司其事者,仍请照汇。予命清查。乃知留美学费溢汇二万余美金。即函监督严某,浙不再汇,请先动用嬴数。严某系部派,无复文到浙,而径自呈部。大略云,各省多解者果有。然若四川等省数年来未解,专恃多解之省为挹注,请电令浙省照解云云。予乃沥陈浙省留学经费,财厅已欠半年,力有难支;而一面致函浙籍留美学生,告以有款存严某处,可催发,此后,浙省欧美学款,皆直寄校中;但校中须将各官费生学期成绩报告,如不及格,即停止官费。浙款遂得收回,而浙生成绩亦有所稽考云。
(编者按:有人写道:“日本大地震爆发,他当天即自行筹款电汇东京。浙省官费生较其他省少受苦难,不能不归功于他。他感情与理智并用得当。)
教部之考选官费生,不据各省需要,而各省又不能自行选派。时日本特约四校约已满。予乃决定,日本留学生出三缺,则由本省选派欧美学生一人,必须曾留学欧美,回国任事三年以上,志愿专习一题者。予意,盖欲提高学术上程度也。
教育界本为知识阶级,党派之见,地方之见,学籍之见,则独深,予悉不问。一以是非为归。一省议员约四人过予,必欲保一中学校长。予日:“予亦浙人,今日任厅长,他时或亦任议席,祗须问何人能任此事,何必劳诸君?”语塞而去。考选清华学生,函电纷云,积之数寸。主试事者问何取?予语元日:“我考儿子。不考老子。君等阅卷,公正谨慎可矣。”
一九二三年(癸亥) 四十二岁。
补抄《文澜阁》书。初,念劬先生长浙馆,知丁氏补抄尚未全,编一缺书目录,且时时或购回阁本,或补抄缺简。及离浙,浙以公款二千余金,请念劬先生在京补抄。数年之后,省议会查问此款,必欲索念劬报销,先生怒甚,置之不理。予之如浙也,不厂、稻孙私于予日:“此事,君所深知。抄绘诸书均在。是君可携去,代为结此公案。”予既结束此案后,念书尚未全,而公款又窘,乃定募捐之法,以五百金为一份。力不能胜者,三人或二人共一份。多则听之。会计所缺数,大约近三万金。亲赴沪上与张君菊生、沈君冕士、周君湘舲等商,均允相助。予之意,十一府均须有人出钱,而非浙籍者不募。予回杭后,一日,见卢永祥,卢曰:“闻子有是事,已就绪否?”予告以略有端倪。及予返署,则以四千金相助。予乃以在杭所募一万余金,悉汇上海,请周君保管,而派堵申甫弟(福诜)持予书走北京。前数月,申甫弟来谈,欲谋一席。予曰:“弟生活已无忧。不知须谋何等事?”申甫曰:“可以留名者。”予曰:“诺。有此事,即当相邀。”至是,邀之以教厅秘书名,赴京督抄。而复请吴雷川先生(震春)主持之。申甫惧不克负荷。予日:“无妨,缺书之目,已极详尽,过于钱氏所编目录。据此以抄。一可无虑。教部已有呈文。图书馆中,均予旧侣,必能相助。二可无虑。款则贮于沪上,有索即应。三可无虑。惟写手必须考试。写毕,必须校对两次。且校者须盖章书后,庶缪误较少。弟其记之。”申甫遂行。湘舲书来曰:“沪款已集一万有余。责予任,予不辞;第总此事者,无论官升调,必须君任之。此沪上诸人公见,非一人私见也。”予亦诺之。不半月,此事遂定。嗣后一年,申甫弟运书回浙,而予适罢任。计时两年。计写手,日平均七十余人。湘舲乃编为《补抄阙简记》一书。书成,予在永嘉矣!予所不足者,旧抄或据刻本卷帙,与阁本不同,未能尽校。书匣书架虽分架图,为予特命申甫弟画归。然无款,不能竟其事。不知将来何人继予志也。
一师发生毒案。任校长者,何柏丞弟(炳松。)是日,星期六。夜,大雨。晚膳后,呕吐者狼藉。冒雨来告予。往视,则礼堂中枕藉百余人。医师一二人,正相推究,不知何故。乃命医专校长,教员、高年级生全体出动,且电沪,请德日诸名医施救。第二日,医校验明为砒素。计死十余人。
(编者按:当年父亲昼夜不眠,双鬓见白。有人写道:“杭州一师里发生惨案。他赶到校里,含着眼泪,处理善后。全校同学也感动流汨。他爱护青年人的感情,只有接近他的人,才识道他的浓厚。”上海师范学院中文系许之行,为当年服砒素学生之一,获救。数十年后,人问“砒素何味?”答以“回校时,腹饥,食之,不知何味?”)
以沈肃文弟为五中校长。暑假后,来述职,累一小时。语毕,予出公文、私信四寸余厚,使阅之,则半年来,地方攻讦之件也。复语之日:“弟无气馁志灰。吾使弟知之者,知我不为所动,坚弟心也。”
以经子渊(亨颐)任四中校长。子渊老友也,前长一师,学生中有倡为公妻,非孝之说者。一时舆论大哗,目为洪水猛兽。因之,弃职。时未二年。予复任之。省署惴惴不安。予力任之。宁绅联名责予。予亦遍为之解说。卒无他故。
提出浙江大学案于省议会,通过校董诸人。
一九二四年(甲子) 四十三岁。
并十一师范于中学。予宿以为师范程度太低,校数太多,而自开办迄今,校风良好者亦太少。故以十一师范并入中学。拟十五年度起,再办后期师范四处。
并森林、农桑、甲种农业三校为一,改为农业专门学校。
(编者按:当时实行新学制。学习张行简写道:“实行中学三三制。原有中等学校,必须加以归并整理。当时教育界安于故常,持反对之议者纷起。其关键在省议会。先生有见及此,对于归并之案,悉心规划,且表示此案之成立与否,为去留之决定。案既提,简奉命出席说明。起而质问者达四五十人。议场形势,向所未见。简遂一一答辩,尚无迟滞。案遂成立。次日,报上载有《张行简舌战群儒》之标题。不知者,以为简有辩才,实则先生之威德,早已慑服群伦矣!”张行简又写道:“先生当时对于中学教育,有三大原则均衡发展之主张。三大原则均衡发展者,谓使中学生有适当之读书时间,有适当之运动时间,有适当之睡眠时间。”)
齐卢之战起。齐卢均败。浙江入孙传芳之手。予求去甚力。而马夷初氏适以教次代部。马氏因一中校长事,不满于予。予遂得免职,而任道尹于瓯海。孙氏不欲予行。予嘱人婉告,无论新任不接事,予亦必行。方于岁杪赴永嘉。
一九二五年(乙丑) 四十四岁。
予向未亲民。邀砺若同年(张汝金)偕往。
有玉环县知事卢某者,赴道,邀女生二人。诳云,赴玉环任教职。至玉环,乃知实无此事,邀二女住县署中。二人坚却,回永嘉。予闻之,撤卢某职,为轻薄无行者戒。
创平民识字夜校。
有育婴堂所收男女孩,至数百人。瞎者、哑者、长则教之手艺。聘人主持养育之职。予月之朔、望,必亲莅视察各儿。其经费收入,则恃沙田田租。
永嘉山水之美,古所称道。北雁荡尤胜;然,往返须数日,且乐清知事,必须办供张。终予任,不敢游也。值休假,买船游仙岩。仙岩在瑞安。一日往返,不致惊动县官。予故两至,且勒“飞白”两大字于瀑布石壁。
温属产米者乐清。处属缺米者龙泉。乐清欲得善价,则运米至闽。龙泉欲食廉米,则望乐清遏粜。互相哄也。予以道署运米护照委乐清县署,任其酌盈剂虚。而又设木匮四于永嘉四隅,听人投书告发。盖永嘉之米,银元一易十二斤,则人走以相告,以为大戚矣!
司法最不良,地检厅尤甚。法警多至三十余人。月薪,人各一元;而有建新式小洋房、纳妾者。奉官厅一纸符下乡,牢宰猪、埘宰鸡。一乡不安。一日,地检厅焚鸦片。向例,有一柬邀道尹,则以一闲员往会之。予亲往,发一小纸包。视之,锡也,非鸦片。有糕饼店,卖桂花糕。一日,凡买红色者,食之死。予知之,即问警局:“地检厅问此事否?”则曰:“不问。”予曰:“既司法失职,即由行政官署处分,可也。”命警局封店糕化验,再移司法官署办理。予适省,夏定侯饭予,有高检厅陶厅长作陪。予直陈地检厅之失,请撤换。其人他调。
一九二六(丙寅) 四十五岁。
瑞安,农历新年,赌甚炽。老友许达夫来言,请禁。予曰:“可。瑞安县黄知事来。予面嘱其禁。违者,捉之,即解道署。我当肩此任,不累县也。”黄君以得罪巨室为言,予言:“子但一切委之我。我自有以处之。”及时,果有赌者,皆瑞之大族也。黄知事亲往,获其人,不敢解道,而自来温,求罚锾充公盖。予不允。许君亲来,入门,即曰:“不意君风厉如此。然中有亲友过半,将奈何?”予笑曰:“君虽不自入甕者,而入甕者,半亲友。则温之赌风洵盛矣!黄知事在此,欲以罚锾结案。此瑞安事。瑞安人以为可。予亦不苛求。”乃罚万金,充瑞安修理桥梁道路之用。案始结。
亚细亚油公司欲设油池于南溪。南溪人性悍,遂不之许。其实,欲得善价。省符屡下,又请宁波英领来。交涉员由关监督兼任,在永嘉之日甚少。于是,乃予办理。英领书约见期。予许之。及来,则与商人偕。予曰:“来书未提偕商人同来。予殊难招待。”领事及商人皆窘。予又曰:“既来,且请旁坐,幸不发言。”于是,数话而决。商亦愿就范围。
夏,霍乱盛行。七月二十九日,广济轮至埠,有患霍乱者一人。三四日间,即蔓延,不可收拾。予邀地方绅士及县局,告之曰:“予决筹办防疫医院。四区,借四城庙宇为医院。医生,由予敦请,各尽义务。药及什费,皆捐募出之;但有两事须说明。一、此种医院,第一,在防止病菌流传。其已患病者,医院中未必人人能使之回生。此须各地方绅士到处说明,俾免误会,使医生尽力之后,反受恶名。二、凡不愿入医院者,请医生至家施救。警局受医生指挥,执行消毒。八月四日,医院次第成立。予昧爽巡行各院。院中均患人满。人或劝予,恐受传染。予曰:“我不去,则无以对医生。且县局或执行不力。至此疾,非饮食中不能传染,无虑也。”历时一月,竟告肃清。
冬,周荫人之兵自闽入浙,至温州。温州入军事状态。或劝予行。予曰:“吾无以对地方。且国人内哄,文官无与。我当尽力,为地方谋安全。”供应虽不烦;然衣不解带者月余。周兵去。地方无一兵,可资捍卫。警局长又行。警察罢岗。予亲督盐警巡诚者两夜。宁波有军队来,始得卸责。道署取消。乃至沪休养。
《说郛》一书,乾嘉老辈皆认为因刻而亡。予首见洪武抄本数卷,以校刻本。书名且有杜撰者,他可知已。乃决心搜访明抄本,思复陶南村先生之旧。历年既久,得明抄凡六种。最迟者,吴匏庵先生抄本也。然尚有七卷,不能得。予自京至浙,傅沅叔先生祖之“双钅监楼”有书数十册,审阅,则《说郛》也。沅叔先生云:“子所缺之卷,此书均有。曷不购之去。”予问价。则云,索五百金。予日:“典衣货物,请以三百金商之书主,如何?且拟携之赴浙。”明日,沅叔先生来告曰:“书已为他友购去。然,子无虑。予将至浙观潮。当携所缺书卷至浙,供子抄写。”其后,沅叔先生果携书来,得成全璧。张菊生先生至浙,向予索此抄本付印。历二年,始出书。初版告罄。予得版税二千金。沪上乃能生活。
(编者按:《说郛》一百卷,四十册,详父亲《铁如意馆手钞书目录》丛书类。初版,英国牛津大学订购。《鲁迅全集》注解中,有近人张宗祥之校本为精确云。据说,近年来,台湾曾两次刊印。父亲晚年,根据汪本事雠校在出版之《说郛》上作眉批等,极思重订。)
一九二七年(丁卯) 四十六岁。
寓沪上。日事抄校。得刘君翰怡所藏查东山先生《罪惟录》,乃知根据庄氏《明史》而成。惜为书估割裂、颠倒。遂整理、抄录此书。商务印书馆今亦付印矣。
暇,始学画,临摹古人名迹。
(编者按:春,摹拟唐、宋、元、明诸家山水。资料来自珂罗版,又有蒋孟蘋、钱聪甫、周梦坡以真品、精品相借。复与张善仔昆仲、徐悲鸿、黄宾虹议论研讨。一次,小集会,欲成立关于国画研究性质之组织。曾临《卢鸿草堂十志图》,付装池,遗失。)
成《高注三书异同证》。
有时,举家食粥,而怡怡然,无愁悴之色。室人亲购柴米,井臼针线,皆躬操之。
一九二八年(戊辰) 四十七岁。
女玖生。
足疾复发。卧床三四月,始能起。
中央大学约予任教授。予自一九一四年后,誓不任教师。一九二四年后,誓不再任教育上行政职务。以贫故,且所授者,为元明外交史,中国水利等,每星期六小时。欲应之,以图生计。
张咏霓君(寿镛)闻之,曰:“子足疾未愈,何必远行。况违夙志。我将屈君一小事。君可居上海,衣食亦可粗给。”其秋,遂任义袋角税所所长。予向不知税所何事。及至所中,则前任者,赵君半跛,旧时瓯海同寅也。于是大慰。即以原来人员,照常办理。仅嘱局中人曰:“予之旨,在不亏国库,不病商民。他非所知也。”予竟不复至所。月终,司事者报账,可得四五百金。衣食有着,小债亦略偿还。
越四月,忽调宝高(自宝应至昭关,运河中首先设立之厘局)。予谒咏霓日:“何以有此?”则曰:“知君负债多。且君之操守,知之矣。故易此缺。”予遂赴高邮、宝应。以小麦税为大宗。时,麦粉特税已办。麦不复税。又为严冬淡月。人或劝予迟一二月再赴任。予曰:“旧任已离职,不去非宜。纵比额严,亦不能规避。”至高邮后,得黄君、吕君者任之。仍以不亏国库、不病商民为旨。所中除小饮奕棋之外,无他事,商会及地方人士来往其间者以为奇。
一九二九年(己已) 四十八岁。
木税亦画为新税。同人以为戚。阎冯内战起。津浦路断。南北货物,悉恃运河。于是,能不亏比额。
应商务印书馆之请,成《清代文学史》一卷。
应刘君翰怡之请,成《皇清续文献通考》中地理志。
(编者按:《清代文学史》近年来,香港学校仍作参考书。)
一九三○年(庚午) 四十九岁。
税局停办。仍寓沪上。咏霓询予曰:“我平生以善办厘金自豪。然不能人人悦之。历时既久,匿名揭帖及公然上诉者,必数十百起。子非素习。两三年来,未尝有此。何术处之?”予曰:“税局薪薄。或十二元,或八元。欲使恃月薪赡家,决无可能。然宝高地僻,习俗俭朴。各分卡人员无花钱之地,故可确守予‘不亏国库、不病商民’之信条。若在江南无锡等处,一宴数十金,一赌数百金。彼无所取偿,则必弊病百出。此非予力。实环境使然也。”
一九三一年(辛未) 五十岁。
何竞武君任平汉路局委员长,电约赴汉。予行,任秘书。性本不乐仕官。中年之后,尤不愿遂。遂,赖红尘中,以贫故,非禄不能自给。得此半商半仕之席,任之。
(编者按:五十岁已始敢诊断处方)。
一九三二年(壬申) 五十一岁。
时汉上书友则有徐行可(恕)。相聚颇乐。手抄之书亦日富。
百里出狱。九一八之前,百里不满于政府,助其弟子唐生智,与阎锡山连,举兵豫中。而百里仍居沪,唐氏通电既发。予阅报,知唐氏领衔,无阎氏名。即趋百里寓,劝之行。百里不以为然,及唐氏总司令部被抄,予又劝之行,仍不以为然。遂被拘于杭州。后又自杭移禁南京。予两访之狱中。出手写《金刚经》一卷为赠。是时,始得解出狱。
予之至京视百里也,寓中央饭店。陈布雷弟亦寓其中。晚膳后,来访予。予日:“我极望弟为刘青田,直言当局。世间只有两途,一红一白。徘徊歧路,决非国策。”及九一八事起,予又致书布雷曰:“速了速决。决不可拖延。速了,名义上尚无损失。实际上,亦可少损失。盖予深知国联之不可恃,而东三省外交政策之不可问也。(事件极多,而起因于泗洮路债款之清算。)”布雷谨慎,不能极言。而举国要人又皆以请国联裁判为无上妙策。自辛亥以来,未有此期外交之失败者也。
(编者按:陈布雷为父亲在浙江高等学堂任教时学生之一。)
一九三三年(癸酉) 五十二岁。
病足,卧床者二月余。
病中,赖君宇初持二画来,欲予鉴定。一,石涛山水,一,八大荷花。予略视,即还之,劝不购,后能起坐。赖君又持其画来,云:“再请细观。”予曰:“不必。此张君大千之作也。”未几,大千来。赖君持画,问之。则点首曰:“然。”而予所购香光画一帧,无印章,托赖君付装潢者,则自装潢家被大千强夺以去矣。赖君极不以香光画为然,而以石涛、八大之画为极精,必欲问予。予曰:“子自不知画。凡古人画笔皆中锋,钩石尤见笔力。今八大画荷叶下一石,起笔即侧扫。至石涛平生画竹最精,计分三种。大千不能得其一种。今此画,绕山皆竹,宜其败也。香光之画,以不用印者为难得。盖画后,家藏之品,非酬应之作。予所得,意境虽澜珊;然,明年香光即下世,殆近绝笔,故可珍也。”
一九三四年(甲戍) 五十三岁。
顾孟余君长铁道部,嘱其门人陈仲瑜君电邀至南京,遂任部中秘书。居三步两桥,绕屋皆竹,颇可人意。予主设铁道银行,以各路收入为基金,发行钞票。以发行之票为资本,购买材料,极全力展长陇海路线至新疆,与西伯利亚铁道连轨,为国际交通一干路。部中骇甚,且或疑为左倾。其秋,遂调北宁路专员。
寓北平翠花街,荣氏花园也。房屋不多,而花竹山亭,颇可啸傲。且与傅沅叔先生邻近,又得向北平图书馆借抄珍本。
时主持北局者为黄郛。镇天津者为于学忠。于氏之秘书长查君济五,在津饮予,语及不能相安之势,盖于氏笃于故旧。任民财二厅长者,皆关东人,皆不利于众口。而黄氏又必欲排之,引商震以自重。于以此事所关至钜,且黄氏左右均知友,遂不自谅,欲斡旋其间。嗣知黄氏所欲者,为市长、财长。实权利之争,非国事也。因是嘿然,成《铸鼎录》一卷。
旧友胡君愚若、徐君森玉、王君维伯、陈君仲骞、胡君沇东、沈君士远兼士,钱君玄同、陈君仲恕、邵君伯䌹、袁君文薮等皆得重晤。
一九三五年(乙亥) 五十四岁。
搜得乡里逸书如《为可堂集》、《浮云集》、《花近楼丛书》等至夥,皆抄装成帙,可二巨箱。
一九三六年(丙子) 五十五岁。
北局日非。宋哲元氏取于学忠氏而代之。黄郛氏不能有所主张,早脱身南下。主北宁路者,为一陈姓,广东籍。或云其母日本人,即生土肥原者,予知,此非乐土。适平汉路,仍为陈地球氏主持,邀予返,予遂南行,仍任平汉路局秘书。未与陈姓有一面之缘也。
一九三七年(丁丑) 五十六岁。
予向注力于王充《论衡》,历校宋元各刊略为完备。一二八以前,手写全书及校刊,付商务印书馆上石。私意,体例及考订,较《洛阳伽蓝记》为完善。《伽蓝记》南面四门,虽足证《如隐堂》以下各本三门之误;然记注究不便分,且属小品。故《论衡》一书,聚精力以赴之。不意《伽蓝记》早经行世;而《论衡》写定本竟为日寇炮火所毁!嗣后,重写一部,付周生转交商务馆。周生因事涉讼,不知踪迹。书稿亦不复可问!至汉之暇,因搜集各条,写完《校勘记》六卷。予戏语知友曰:“予将集我各书,成一丛刊,名曰“冷书”。
(编者按:整理遗稿,发现“冷书之七”为《铁如意馆随笔》,“冷书之八”为《熙宁说字辑》,“冷书十二”为《医药浅说》。其余,尚待发现。《铁如意馆随笔》,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于一九八四年,在《中华文史论丛》上发表。《医药浅说》一九八四年上海书店印行。)
秋,芦沟桥变起。上海战事继之。予与四弟书,嘱其少出门谢绝应酬。不意其忽我此言也。
一九三八年(戊寅) 五十七岁。
予弟不问政治,自任职交通银行后,迄今二十余年,待人接物,均极和易。弟嗜平剧,尤嗜富连盛科班。是时,在沪出演。偕其妻、子往听戏。未辍,忽云头痛,独身返,遭一凶手,出枪轰击,倒于路侧。或曰,弟魁伟,类某人。暗杀者,误以为是。予弟平生无仇家,不预政党。此说当可信也。
南京陷。寓中难友日多。予屏居楼上,让楼下二室。抄书仍不辍。
徐州不守。珏、璇、同、兆、玖西迁。重儿考入空军。为觅保,送之入征。予与老妻留汉上。八月,虏警日逼。平汉局将迁桂,命予先行。暑甚。偕妻携三行箧,匆匆上道,由衡走桂。
越一月,始得铁锋山间一屋。友人来问桂林山水者,予直答以翻转钉鞋底向天,即桂林矣。又曰,桂林山硬水硬,人更硬。自谓,此二语尽之。在桂既无事,日哦诗。平生诗文未尝留稿,居然成《游桂草》一卷。写完之,破例也。
自桂至渝,风雨跋涉之苦,平生所未经。一九三九年元日,始抵重庆。
一九三九年(已卯) 五十八岁。
马敬铭弟为租屋于江家巷六号。匆匆布置略完,即赴交通部,任编审委员,派在技术厅,结束平汉未了公事。
浙高同学开会,欢迎师长,仅陈伯年、沈士远及予三人,同学凡二十余人。鬓斑者半矣!
(编者按:浙高同学一人写道:“抗日军兴,播迁入蜀。旧日同校师友西来者,凡数十人。先生间道跋涉,亦已备极艰辛。一日,会宴渝州酒楼。先生进酌不辞,纵谈今昔,意态一如壮年,且对诸生谆嘱,共为国家,依前迈进。先生明於断事,善于鼓励。有疑请教,必立为剖释,如航行之得指针。兹值抗战之际,而为此深切著明之告诫,影响尤为伟大。”一学生在永康,曾写:“师入川后,赐书有‘我是中国人,应在中国地方死。他何所计’之语,可觇其志。”再有一学生写:“谈及时局,则慷慨激昂。忧国爱国之情,溢于言表。痛恶奸伪,不共戴天。尝谓国家民族之败类,最卑活苟贱,不齿于人类者,莫过于汉奸。其尚气节,明义理,而不以怀才不遇易其操,有如是者!)
五月三日,敌机轰炸渝市。时防空设备极不完善,死伤枕籍。四日,敌机又狂炸。妻率儿寻予。予觅妻与女子。天微明,率妻女负行李,徒行赴华岩寺。经炸区,鞋底如燃。屍仆路旁,若烤猪,有腹裂肠出者。勉强行三四十里,至浮图关,得一山轿。予乘之,妻率女仍步行。行未久,忽暴雨,衣履尽湿。至寺,宗镜和尚方出茶款客。妻女亦至。讶其速。云得三马,故能尔。原住屋中弹。予住寺中二旬,收拾惊魂,再图他计。
一九四○年(庚辰) 五十九岁。
物价益贵,穷益甚。夏间,敌机轰炸愈烈。住所附近中弹多处。乃重至华岩寺避之。
徐子青世侄方以协理代总经理,任中国农民银行事,托人来邀者二次。乃任农行秘书。未几,农行改组,任处长。
入桂之后,无书可供抄校。入川之后,蒋慰堂弟方任中央图书馆馆长,且搜购海内善本颇力。一二年来,善本至夥,皆藏于白沙山间。入山既不便。借阅又因空袭之故,不敢尝试。时时寓目书录而已。企望山中,弥深饥渴!
(编者按:蒋慰堂,留德,专攻图书馆学,为海宁蒋氏后代。父亲在平在汉所抄书,当其由南京过汉时,托其携之入川。胜利还都时,中央图书馆以木船运书。木船沉,在平在汉手抄书同沉。)
一九四一年(辛已) 六十岁。
宗镜法师者,西昌人,主持华岩。其为人,恬静谨访,一见如故,订为方外之交。予欲汇宋藏、南藏、北藏、嘉兴藏、龙藏五种校刊,为一全藏。然无力。宗镜极赞之。先择重要者,刻于寺中。予遂助刻《大无量寿经》一种,以千金赠之。
沈太夫人住海上,已将四载。欲奉迎,则长途万里,断不可能。时时东望白云,怆然欲泣耳!国难家祸,日不得舒眉一笑。不知老怀何以遣此!
生日。静夜自思,同岁之友,蒋君百器早殁于海上,蒋君百里一九三八年殁于宜山,李君维岩一九三九年殁于故乡。今存者,独钱君均甫、马君涤生耳!数人中,予最长,诵李三郎刻木牵丝一老翁诗,不知何日方为舞罢之日也!
诸亲友连日宴饮。诸门人欲有所祝。予曰:“各人为我写数行平日所见所行。汇而刻之。名曰《张百衲小传》,岂不甚佳?”於是应者颇众付珏女录之。
一九四二年(壬午) 六十一岁。
辑《熙宁字说》。寓中无书。后转辗借得《周官新义》、《毛诗名物解》、《埤雅》三书。然《周官详解》终未得。忆予昔寓沪上,单不厂兄来下榻。一夕,谈及“椅”字,从未有作“杌子”解者。“椅”字虽见《毛诗》;然皆训木名。纵谈有脚坐具,恐以陈番之榻为最早。又提出荆公所著字说,多至二十四卷,令颁天下。学者奉为试程。后虽屏去。至南宋,尚有好之者。而各藏书家目录自宋迄今,乃未著录此书。秦桧之《奏议集》尚见宋人书目。此独不存。因欲搜集残逸,略存其概。不厂极赞其说。延误至今。不厂早作古人。此书,竟未着笔。本年,始为逻辑。不知何日方能竣事也。
老母于十一月十二日五时无疾而逝。有书至。书至之时,距卒时已三四十日。戚友致赙一万数千元。悉数移为浙灾赈款。
一九四三年(癸未) 六十二岁。
成《读书札记》四卷,《本草简要方》八卷。常恨国医喜以五行生克之说谈病理。论药亦泥于寒温润燥之言。不究真正治病之效。濒湖所编,虽为本草最博之书,又或少取药方,多收无用之物,徒费纸墨。且为时,已三百年。药之产地,药之功用,均已不同。又无人为之修正。故屡欲成一书,专载重要之药及其主治。择古方之无流弊者,附于其下。俾阅者了然于此药之功用。今年春,乃从事于此。凡六阅月,成此八卷。专载各药功用。气性寒温,皆置不问。近年,时时施诊,略有经验,另成笔记数卷,则尚未删定,当俟异日矣。
费鸿年表弟来渝。相别,十余年矣!
沈衡山七十。绘竹七枝寿之。题曰:“七君子。”当衡山入狱时,计共七人。世以七君子名之,故作此也。
冬至,祭母,哭之恸。兼思吴太夫人。树欲静而风不宁,子欲养而亲不待。
天乎!天乎!
黄石斋先生六十二岁,从容尽节。今日寇已穷。常德又捷。我视古人。其幸何如!
一九四四年(甲申) 六十三岁。
辑《杨子》一卷。杨朱之说,战国时,并不盛行。而孟子辟之,同于墨翟,不知何意?
抄正《董子》十七卷。其说,已见《读书随笔》中。
一九四五年(乙酉) 六十四岁。
《文澜阁》书,因黔境独山、都匀,为日本游骑所扰,搬运至渝。押运者,毛君春翔,来见予,备述经过,且言书已到,现藏青木关教育部,部中,有保管委员会之设立,“欲请先生任委员。”继而叔谅弟来书,亦道及此。部中聘书续到。常务委员为陈训慈、蒋复骢、顾树森。委员为徐青甫。竺可桢、余绍宋、贺世俊及余。正月十四日,赴青木关,阅视书集。幸各无恙。会中设一秘书,即以毛君充之。余甚望此书能早返湖上。且能筑屋以贮之也。
(编者按:是年秋,写成《巴山夜雨录》。在渝,成《入川草》。)
调任专员室主任专员。此缺,等于养老,极所乐为。
得吴君雷川去冬秋季死耗。老友人中,又少一人矣!去年夏,曾集款七万,汇北平。其晚节坚苦极矣!寄居松坡图书馆中,以卖字为生。
李叔明君来任农行总经理,以主任秘书相邀。其人诚挚,与顾翊群君适相反。然农行风纪已隳,诸事无轨道。
日本投降之后,各物价下降。后方商人居奇者,几皆破产。伪钞,定二百元兑法币一元。收复区人民受无形至大之损矢。而接收人员又极离奇之至。闻海军司令部接收肥皂厂。不知何意?其它可知矣!
一九四六年(丙戍) 六十五岁。
五月十七日,乘中航机赴京。
自接任主任秘书至还京数月之中,以月计,公文经手者,平均月一万四千件。还京后,仍如之。书画之兴,索然以尽!
十一月,方得假,归里扫墓。留硖四日。乞书画者,满室满户。计书联五十余副,条幅十余帧。老人倦矣!
一九四七年(丁亥) 六十六岁。
刘含章(仲缵)、郑曼青、傅抱石等组一画会,两周一叙,均在刘寓。随意挥毫,颇饶逸兴。还都之后,此为一乐。
诸老友劝订书画润例。因订一例。余自入川之后,两次举行书画展览会,以给生活。今更出此,岂亦不知老人戒之在得之义乎!实欲谢绝求者之纷纭,俾得清静也。
无政治建设,徒具政治欲望,不择手段,争夺政权者,必使国力降低,民生困苦。予极盼国内诸政党本良心之主张,大众一心,以国计民生为目标,群力以赴,救此危局也。
一九四八年(戊壬) 六十七岁。
民力凋敝极矣!所望国共谈判能和平解决,为小民觅线生机。元旦书此,以祈实现。
《本草简要方》一书,报愿早印。此为中医中去糟粕、存精华之作,平生所愿为人类尽心者。独恨穷,不能付印耳!
许季茀兄遭人暗杀于台湾。自鲁迅病亡,丐尊下世,当时老友,仅胜此人,又因国内不容,远走台岛,死于非命。哀哉!
乔大壮兄投苏州水中死,遗命火葬,予他日死后,亦当效法故人,不占人间寸土。儿女辈必须守此遗言。
张群因选举竣事,辞职,翁咏霓任行政院长。王云五长财政,改革币制。翁虽非贪吏,究属书生。王则执抝吝啬之人,不知大体者。虽法币贬值,势则不能不改。然,战争不止,岂新币得有安定之力!至多半年,恐亦一败不可收拾。徒见其扰民耳!
时有人发起展览会。予亦不能藏拙。予书,每件售三十元;画,每件售五十元,亦过分矣!有人标价四五百元者。予乃不标价。共作六件,售去四件,得一百五十元。除装璜四十元,以二十元给内子,给九女、健媳各十元。余则买蟹一醉。
(编者按:写成《还都草》《本草简要方》一九八五年上海书店影印。)
物价限制取消。金圆券贬值。经济崩溃。距发行凡七十天。予言不幸而中。
向与李总经理约,至多任三年。予因提出夙约,至十月三十一日,已满足三年,请另择人。终不见许。
冬,移沪办公。予自还都后,至此,方入上海行,且知上海行诸人之风气,益厌倦不乐。而李氏亦不重视予言,裁员迁穗,纷扰万状。屡问,能否南行?始终以年老,不任播迁,辞之。
一九四九年(已丑) 六十八岁。
来沪后,即思行医,自食其力。租屋费至钜。二三月来,竟无着落。
北平傅作义将军起义。北平解放后,秩序至佳。
南京、无锡、苏州、吴兴等处均被炸。此数地百姓,岂亦敌人耶?日暮途远,倒行逆施,可疑!可疑!
自五月十二日起,上海战事起。廿七日,全市解放。解放军军纪至佳。乃知国民党不独不知政治,且亦不能治军,以战士为牺牲,战士复以百姓为牺牲。兵民之间,毫不合作。其败宜矣。
上海被封锁,且日用美机轰炸江南造船厂及铁路。机车头毁损极多。
有口头通知,不必日日到行办公。
八月十七日,签请退休,领疏散费。
上海市成立古代文物管理委员会,聘予为委员。知友有徐森玉、柳翼谋、沈尹默、尹石公,其它不熟。共为十人。
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于北平。改北平为北京,定为国都。纪元用公历。
沙文若兄来书,浙人欲以浙江图书馆馆长相邀。予复,愿就编纂等职,不任领导。
一九五○年(庚寅) 六十九岁。
浙政府又托人相邀,任馆事。副之者,徐君曼略(韬)。遂赴杭。
馆中自抗战迄现在,书未整理就绪。……大约,浙馆号称三十五万册。复本之多,乃不可计。(每书复本,留三部。盖有分馆两处也。)去其复者,仅二十余万册而已。《文澜阁》书,尚无恙。此书,抗战时,自浙迁桂,自桂迁渝,自渝还浙,毛君春翔实始终其役。分架图两册已无存。此图,予当时函堵申甫弟,必须抄藏者。毛君云,自彼主管阁书,即未见。则此图遗失久矣!馆中,基本工作书至少,即《经籍纂话》之类,亦无之。报仅《浙江日报》、《解放日报》两种。因请按月拨发事业费二千余单位,为购书报、杂志之费。抗战胜利后,亦无组织章程。重为订定,分采编、阅览、推广、研究、总务五部。部设主任一人。本馆接收官书局及私家捐赠寄藏之板,凡书二百余部,板十七万,无地可贮。移一部寄存广化寺。租慈孝庵为藏板之处。
为馆中手抄吴子修先生补《松卢文稿》、细斋先生《含嘉室文存》入藏。
手抄诸书,清理、编目竣事。所存者,仅二千数百卷。目分五卷。一部托徐森玉君介绍出售。一部留馆中。本意,捐赠馆中;但衣食之费不足,他无可售者。故欲售此,归公家保存,免再遗失。森玉兄欲为介于北京。余意欲留华东。地方文献较多。故宁钱少,留之南方,便阅者检阅也。
省通志馆之书籍、志稿,有已移入图书馆者,有寄存博物馆者,有存地质调查所者。颇思集中保存。余君樾园所定凡例,虽不甚妥;然其资料要当。为之整理保管,以待他日重修。
浙省开人民代表会议。邀予为特约代表。自筹备委员会起,以至预备会、正式会,继续六十余日,始毕事。以土改、征收制度二问题为中心。
章枚叔死,未葬。其妻来杭,拟邀浙人组一筹葬委员会。地则有十七余亩。予意,无须此广,一棺容身,寻丈之土,容棺足矣。人之传不传,岂在坟墓大小。况枚叔乃必传之人。何必以一棺之故,占有益之地耶!(其地,在张苍水祠附近)枚叔地下有知,当不以此举为然也。予故主让地归公,留数弓以建墓。铭幽之文,海内无此手笔,则大书姓名,附一碑墓上,足矣。
(编者按:章杖叔,即章太炎,炳麟。)
一九五一年(丁卯) 七十岁。
人为群众服务而来,不是为个人权利享受而来。学问、政治,须时时去其陈腐,发其精义,方能有益于世,有益于已。此我七十年来,处世持躬之旨也。元旦,记此,以贻后人。
开岁以来,淑妹体不适。初意其劳瘁略休息,当复原。继下午有微热,两月余。日问予,病能愈否?予必慰之。至十二月十六日,予始语之曰:“人终有此日,不必惧也。”十八日,晨,五时三刻,淹然以逝。不受赙,不循世俗。惟遗言不愿火葬,故棺殓。葬南山公墓。予二人相处,四十年矣!悲欢离合,不可胜记,然分居前后不及二年。此病,竟不能起。可痛也!使予先逝,淑妹因无以聊生。妹先逝,予更何心人世耶!自病起,即以予年老无依为忧,语大女,以予为托。四女回,又以嘱四女。殁后,二女为予言,以为不祥。痛哉!淑妹真如一蚕。儿女均能独立,而君竟化去矣!三儿,在殁后,有一书致母,盼其速愈。五儿无信息,然我知闻讯皆当哭失声也!自妻病后,馆事之外,惟料量医药,筹度费用。大女、四女、五儿均有钱接济。葬地,大女所购。尚能不借一钱,不受一赙支持,以终其丧。自病迄殓,凡一千八百余元。贫不能尽力。可慨也!
一九五二年(壬辰) 七十一岁。
遗嘱……儿女当互相扶助。大女应由各弟妹等尽心照料,使其精神上得到安慰。九女外强内弱,性质又刚,宜注意其身体。四女体最弱,比较家庭尚有乐趣。我放心。三儿何时能有正当职业,亦能吃苦。五儿、五媳佳。我放心。八儿,嘱其勤俭,廉洁,不可贪小。至要,至要。……
本年妻死之后,心恍惚若无所归宿。暇惟枯坐。书画亦不愿作。学问上,一无所成,一无所问。岂所谓心死者耶!……。
一九五四年(甲午) 七十三岁。
……参加地方戏剧观摩演出大会。日夜忙于听戏。暇则略书所见。成《中国戏曲琐谈》一种。学作语体文,极可笑。
因纪念洪昉思先生,为昆苏剧团选“定情”、“密誓”、“惊变”、“骂贼”、“埋玉”五折上演……。
一九五五年(乙未) 七十四岁。
……傅彬然兄寄一拟印书目来,中有《国榷》一种。标云‘稿本’,予所见此书,自洪武起至弘光者凡三种。“八千卷楼”本即出自“衍芬草堂”。二种实同(其缺页均同。)“抱经楼”本,缺者亦多。然与上二种不同。合此三本相校,较为完整可读。因费半年之力,取“抱经楼”本,用硃笔校补于过抄“衍芬草堂”本之上。蝇头细字,夜以继日。今年工夫,十九耗之此书。然乡先哲钜著,得此以传,亦快事也。谈先生自序,为百卷。各本,实均未分卷。又为之分成百又八卷。首四卷,为天潢舆地宰辅等篇。末四卷为弘光一朝。谈先生有知,当不责予鲁莽也。此书,所见多为崇祯一朝十卷本;而崇祯十七年甲申五、六、七、八四月均缺。“抱经楼”本亦然。惟“衍芬草堂”本不缺。
《洛阳伽蓝记》合校本,商务印书馆商订重印。此书,抗战前曾印五百部。此次印二千部。忆予二十六岁时,思校订《汉魏丛书》。家贫,无力购何程刻本,仅买一王刻本。而此书独王本作“南面有四门”不误。他本皆改“四”作“三”。是又安可以刻本不佳,而忽视之乎?
《汉魏》中予所致力者,《论衡》,《华阳国志》、《西京杂记》。其它,泛校而已。
本年,管理出版事业局嘱书《明夷待访录》等书签二十条。馈润百元。欣然色喜。即以购丙生、鹿床、㧑叔等扇页十二张。
一九五六年(丙申) 七十五岁。
为昆苏剧团改定《十五贯》一剧……。
校正《越绝书》成。商务印书馆愿印,即付之。
旧有史目榷,附《清史》目拟一种。一日,偶与朱少滨谈及《清史》稿之不合,及当时赵次珊约予不就之事。彼即索去。闻编成十余卷。其中一卷即此稿。
校写《三辅黄图》及焦氏《易林》。《易林》,予爱其词,实汉诗之佳者。惜无善本。各刊本均错误百出。此本,以宋本及有注本参考,较为可读。
写定俞文豹《吹剑录》一种。此书刻本仅正录一种。“四录”则收《四库》时,改其名日“外集”,可谓武断。余向得“三录”抄本。明抄《说郛》中,又有“二录”二十余条。乃合抄成书。虽“二录”非全璧;然俞氏“四录”之旧,差复原状矣。
《国榷》,古籍出版社来函,列入明年付印。
予意,欲恢复西泠印社中篆刻印泥,兼售书画及西湖上碑帖之类,俾友邦人士游湖者,可得随意购买,亦祖国文化之一。在省代开会时,提一案。
一九五七年(丁酉) 七十六岁。
改编《浣纱记》一种,共七折。
欲着手编《全宋诗话》。此愿存之已久,终因无暇搁置。明年意欲退休,故以《全宋诗话》及《神农本草经疏证》为指标。《本草经略》,曾动手。老年,因觉沉闷,故欲择一轻松之事为之,宋三百年间,诗人不少,江西尤为特创之体。故欲从事此书。
一九五八年(戊戌) 七十七岁。
有人提议,批判关羽骄傲自满,因而坐失荆州,实历史上自高自大标本,欲为编一昆剧,举以相委。因成《荆州记》一剧。
《全宋诗话》编成,计分一百卷。
校正元人抄《山海经赞》。
校订《三辅黄图》、《吹剑录全集》、《云谷杂记》。
上述四书,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均印成。
(编者按:《全宋诗话》,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取去,原拟付印。后因有人阅稿,欲署名。父亲未表示,而搁置。)
一九五九年(已亥) 七十八岁。
《国榷》一百零八卷,印成。寄样本两部来。字数四百二十余万。
国庆前二十日,《本草经》脱稿,分十二卷,序录一卷,上品药四卷,下品药三卷,计六十万字,定名《本草经新疏》。
自国庆后,复写完《论衡校注》三十卷。
《董子》已定出版。《董子》者,即向称《春秋繁露》,其整理情形,详《读书札记》中,计九万余字。此,二十年前,红岩山上,编定之书也。
一九六○年(庚子) 七十九岁。
数年来,得古玉甚多。嘱珏女携申摄影。予所记者,名《玉杂说》,入《铁如意馆碎录》中。《铁如意馆碎录》五卷。其中,自予二十余时,所记硖石诸事,以迄新写之《说玉》、《说磁》、《画人逸事》皆在。
成《吕氏春秋高诱注订正》十卷,附录一卷。
秋后,从事《晏子春秋》、《大小戴礼记合纂》。初定目录。
一九六一年(辛丑) 八十岁。
遗嘱:火葬,用盒存骨灰……。
书法忽然看重。杭大邀予讲述。予说明作书工具,古今不同。必须以唐碑为基础。每临一碑,如作为基础法,则必须四五年工夫。海内,谈书法,除老友尹默外,恐不多矣!尹默功过予,资秉逊予。
一九六二年(壬寅) 八十一岁。
为知识分子者,更应当一心一意为国服务,切不可又来争权夺利的一套。更不可有一毫权威思想存在胸中。而且更希望能够多多接受意见。时代是前进的,学问是无尽的。
(编者按:春,与邵斐子、郑晓沧、陆维钊等赴北京参加全国人代大会,为列席代表。)
邀赴黄山、莫干山避暑。未去,合第五次矣。非矫情也。予尚能不畏热。热天,尚能趁早晚凉爽,做点治学工作。
予乃着手《大小戴礼记合纂》序录。四易稿而成。一面注释原书。热甚,则校《淳化阁》帖以自遣。若入山,书多不能尽携,安能为之!
偷闲着笔。《大小戴礼记合纂》,自暑期至此,亦已誊清三之一矣。会毕,不计朝暮为之。至六三年一月一日毕工。又校对五日。初稿告竣。腕力、精神仍旧。两眼,则更花矣!甚矣,吾衰!谁能更使我如六十、七十时乎!
一九六三年(癸卯) 八十二岁。
第二遗嘱:死后,珏女作主,处理遗物……。
本年上半年,病慢性盲肠炎,不能多坐。下半年,忙应接不暇。学术上殊少用心。仅写成《铁如意馆杂记》四卷。
(编者按:《人民日报》十一月四日报导,西泠印社庆祝建社六十周年。父亲当选为社长。又《北京晚报》十一月五日报导,父亲与沈尹默参加王一品笔店创建二二二周年座谈会。)
一九六四年(甲辰) 八十三岁。
凡人要治学做事,必当先有傻劲。有傻劲,然后可以不计利害,不顾得失,干出一点事业,成就一点学问。
一九六五年(乙已) 八十四岁。
编者:春,父亲患咳。不久,痰有血丝。遂后,饭量减,人见瘦,称痛。每晨起,书写架上未写“求书”,赶校《明文海》。是年,七月十五日,入浙江医院。医生断为肺癌。病危时,神志稍清,索笔在蒲扇上画竹(画成树),并称回家写《明文海》序言。逝世时,为八月十六日下午三时十五分。葬于南山公墓。遵嘱置骨灰盒于母亲墓内。(父意:应为人间省一块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