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辋川图错综》创作过程

居：谈一谈你的创作过程。你在创作时脑袋里想着《辋川图》拓片？

王：我在一开始构图时是吧《辋川图》的照片在电脑中反复看的。本来想“抄袭”一把，但那些图案化的结构已经太完美了。中国山水画就像京剧一样，经过千锤百炼，已经是最上乘的美感表现，我们欣赏就好了。结果把一块板都画黑了，原始的稿子我还留着呐，版画中心的年轻人看了都觉得好笑。后来做进去，最初的概念没有了，进入了错落之中，只有关系，没有实体。……一开始我很不高兴，我找不到一个“调儿”，我始终卡在形上，这样画那样画都不对。后来是看到敦煌壁画书中的一个小片段，其实只是一条曲线。我把它拿过来为基点，又看电脑拓片再画，但怎么都不对。用木炭画，炭精棒改，墨改、白粉改……已不成样子，不能再改了，看不清效果了。后来我看到一种厚的塑料片（丝网用），把它复在木板上用墨描一遍，将我要的东西描下来。描后把它挂在白墙上，我知道成了！我找到这幅画的调了，高兴了。

居：你说的“调”是指一个风景，一个地貌，一个季节吗？

王：是个意向，一个情调，像一首曲子最重要的那一小段旋律。最开始是一个冬天，一片白茫茫的大雪状态之下的山，若隐若现一个人。

居：是个山水？

王：开始是！慢慢做进去就没完没了，进入了介乎抽象与实象之间。慢慢又脱出了那个“山水”的局限，进入了“点、线、面”，但又不是康丁斯基完全抽象的声音想象。当时工作室很小，墙面很小，很别扭，但第一幅挂上之后我马上意识到这不够，这画得再“长”出来，就又贴上一条，还不够，还得再“长”出来，直到“长”出第四张，觉得好了。《红楼梦》的那句“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就是那个意向，又宁静又充满了生灵生机，是那么令人感动。

居：这个“境”很具体，尤其是在生命的变化或转折的时候。我记得你告诉我一个梦：你从拥挤的人群中走出来，推开一扇门，一个人走向白色的雪地里。寥寥数笔，这幅画表达了人生的一种境地，像是生命再次归零。

王：但是，最后这张还是失败的，加加减减一直觉得不对，别人说好了，很有气势了，我仍然觉得不对，因为它离我的最初的意向太近了。它不像后来完成的三张，是在第一张有了“调儿”之后再随之出现的。第四张是五分钟一下子画出来的，也是第一个刻出来的。

居：你这几年的作品一直在做减法，我想到你那组《极简山水》，现在这木刻，越来越纯粹。

王：这整个过程就是减法，去掉“俗套”的东西，抹掉我脑子里原来的那些记忆中的表现手段技巧。我每天工作很久，就这个几个点我没完没了推敲它的位置。我本来要去香港、广州、深圳，都不去了。这几根线，几个点把我折腾苦了。最初的概念完全没有了，只是进入你说的这种错落之中了。只有关系，没有单独的实体了。我已经把我走过来的过程忘了，是你的谈论使我一点点回想起来。

居：一般人不能理解，就像马克•罗斯可在画前坐几天几夜呀，有时好几个月只是盯着那白色的画布。他在看什么？为什么还没下笔？他的工作多辛苦，谁晓得他是怎么回事。很真实呵！

王：他在看他脑子里的意念当中的图像。

居：你也是寻寻觅觅。

王：绝对是，太寻寻觅觅了！他的画这么感人，因为他把所有的都想过了，就像和我学画的那个10岁小孩，画一朵花用了六个小时。

居：六个小时一心一意与那朵花纠缠的同时，我想那个女孩无意识地打开了一扇门，也就告别了童年。一个多美的画面。你也一样，一个多月的“减法”凿开了一条通路，你的作品又有新的境界……

王：这一条线我很喜欢（《北坨》），这不是想出来的，就是这样，不知为什么这条线有一种感觉。

居：这让我想到在山里石壁上倾斜的一截断木，很具体也可以很抽象。名设计师的衣服一刀这样裁剪，几条缝线，没有道理，就是好看。一般的衣服就差这一点点，但这一点点就是全部啊。

王：按构图学来说完全没有道理，可是它是一个构图。

居：因为它不合理，不按常理出牌，管它是近山还是远山。这瀑布往上走？或是从里面出来的？可以这样看，可以那样看。这是实体吗？可以说是阴影。远近来去，任君欢喜。

王：你看这一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没完没了的纠缠。我把它破掉，破掉后又有个新的东西，再破掉，我再弄再弄，最后进入刀与刀之间刻出来的感觉。我在挖底的时候留这么一点点，很重要呵。最得意的是最后，这里很生硬的来了一刀。我一看这一刀太对了，破掉了这根生硬的线。

居：最后你把基调也破掉了。一个好的艺术家能够随时意识到自己创作的陷阱。这就是反洗脑，把习惯性的表达方式拿掉。

王：佛学的中心就是去掉这些“结使”，把所有的见解都拿掉，正确的也拿掉，禅宗所说的对与不对，连不对都拿掉。

居：你创作中的一个意向即时一个结使。

王：一张白纸仍然是一个结使。

居：那就甭画了。

王：甭画了又是一个结使啊。

居：是。

王：所以你就是应该在“念念不停留”之中。

居：艺术和人生是相通的。贝克特说过一段话：该说的都被人说过了，没有什么可以做了，没有什么需要做，没有能力来表达，没有欲望想表达，诸如种种，还有表达的责任。

王：上天把我生成一只小鸟，我就要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