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感录
——张岳健
传神宁过毋不及,写形务炼勿谨微。这是自己体认并遵循的作画准则。
作画贵在传神。意欲传神,则对形必须进行刻划加工,要有所夸张,有所概括。总而言之,要适当变形。比例结构完全准确,不一定传神尽致。
作写意画,当以六法之首的“气韵生动”贯彻始终。气从何来?源于生活,熟谙对象的内在和外表的特性,孕育情愫,激发创作欲望,未画之时,已然进人“角色”;振笔之际,欲画之形,跃然显现,急起直追,一气呵成。气盛则生,气窒便死,当以笔墨全其气,不可胶于形似。
热爱生活,以敏锐的目光随时观察生活,在平凡的生活中猎取艺术的真谛。把它铭记于心或者进行速写、默写。创作时对速写等素材不可照搬,必须增损变化,使它更具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则“以形传神”之能事尽了。
观看电视、电影、参观画展、阅读画报画册以及文艺书刊等是每天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应该作有心人,将一些有益于美术创作的镜头,画面、形象、名章佳句以及感想等记录下来,以资参考。这些虽然不是创作之源而是流,但是涓涓细流可以汇成大海。
知识学问是逐渐积累的。除记忆之外,更须勤于笔记。学者每拥有大量资料卡片,画家也应有大量速写素材。没有资料,则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将速写、默写等资料分类储存,以备时需;并注明年月地点品类花色等,便于参考时唤起情绪记忆,开阔形象思维领域,以助立意构思。
写意画与工笔画的特点各异。写意画的笔墨造型,每每意到笔不到,讲究虚灵;工笔画的笔墨造型,面面俱到,力求工整刻实。写意画用线着色,笔墨之间常留空白,使物体产生明暗感、立体感、空气感。怎样才能使画面虚灵?就笔墨技法而言,宜运用书法之道,飞白断续,顿挫抑扬,妙处在写,切勿描抹。写之,则笔触分明,笔触与笔触之间留有空隙,神明湛然,富有氤氲之气。倘将笔触空隙涂抹干净,则平板结滞而乏韵了。吴昌硕之花卉,黄宾虹之山水,均深得此趣。
写意画除“意到笔不到”的虚灵特点之外,还讲究对比衬托的艺术效果。例如:主宾、虚实、轻重、疏密、黑白、长短、大小、粗细、方圆、刚柔、文野、徐疾、动静、浓淡、干湿、冷暖、巧拙、散整等等。这些矛盾一经妥善处理、统一在画面之中,令人感到丰富多彩、趣味无穷。其关键在于抓住主宾这中心一环,以此调配其它各环。一幅画从总体看有主宾,从局部看也有主宾。但局部主宾要服从总体主宾,总体与局部相互联系呼应。既不能喧宾夺主,也不可删夷枝叶,成为光杆牡丹。
作画宜力求题材新、立意新、造型新、构图新、笔墨新。尤以笔墨新为难。
中国画之产生、流传、发展、变萆、有民族的、历史的、地域的、工具的种种因素。中国画随着不同时代政治经济文化的盛衰,其继承变革也有显微快慢之分。中国画革新是当今时代潮流所趋,谁也阻挡不住。但也不能急于求成,拔苗助长。有志于创新的中国画家,首先应对中、西画种的特点作深入的比较研究,透彻了解中国画的源流演变,不仅在理论上而且在技法上要“深入虎穴”,以得虎子,把它学到手,树立民族的光荣感、自豪感、踏踏实实地、持之有恒地研究、继承、革新中国画,以期取得丰硕的成果。
中国文人画融诗书画印于一炉,笔墨丰富多彩,风格独具。自宋代苏东坡至明代白阳、青藤可谓鼎盛,清之八大、石涛、扬州八怪相继崛起,长江后浪推前浪,汪洋纵恣,艺术境界至此,似叹为观止了。谁知半个多世纪以来,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等艺术大师,又创一代新风,“柳暗花明又一村”,为文人画开一新生面。文人画是中华民族艺术宝库中的瑰宝。应该继承之、完善之、发扬光大之。既不可固步自封,更不能轻易否定。如果有能量,在文人画之外,另创一画种,则当作别论。
一九八二年,吴昌硕、黄宾虹、潘天寿、傅抱石、陈之佛五位当代大画家的作品在法国巴黎展览,据说观众磨肩接踵,纷至沓来,均以一饱眼福为快。不少观众书画留言表示钦佩赞赏,更认为黄宾虹所作山水,笔墨点虱,泼破渲染,浑然一体,艺术风貌与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奈晚年的作品颇为相似。所以称黄宾虹为中国的莫奈:又称赞潘天寿所作,刚挺奇崛,十分重视画面结构的稳定性,颇似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塞尚的风格。西洋画传人中国,曾风靡一时,黄、潘二位先生必然有所见识。但是他们主要从事中国画理论、技法及书法诗词等的研究,创作。他们的中国画新风格的形成,可说是土生土长的。由于他们的艺术境界登峰造极,使法国人感到中国画与西洋画有“异曲同工”之妙。“异曲同工”这句话可以引为从事中国画创新的座右铭。“同工”而又“异曲”,就能发挥中国画固有的独特风格。
现代有不少画家在创作中国画过程中,吸收西洋画技法,洋为中用、力求变革,取得相当成就。例如徐悲鸿画马,吸收西画的素描技法、解剖学原理等长处,所以结构准确,明暗立体,栩栩如生。又如岭南派高剑父、高奇峰画花卉翎毛,吸收西画的技法,造型写实,唯妙唯肖,呼之欲出。林风眠精通中国画也深谙西洋画,所作花鸟,吸收西画技法,洋为中用,风格独具。如《芦荡飞鹜》《清溪双鹭》《丹枫宿鸟》等。但是有些作品如静物写生等,就风格体裁而言,似属于西洋画范畴。由于他中国画技法熟练,即使作西画静物写生,恢恢乎运用中国画写意笔法,潇洒跌宕,远非一般西洋画家所能望其项背。
有人将中国画革新寄托于吸收西洋画的技法。认为西洋画学到手之后画中国画,可以面目一新。不可否认,西洋画有独特风格,有丰富技法,值得学习借鉴。但是也要把西画的特点研究透彻。师其意而不师其迹,洋为中用,水乳交融,切勿生搬硬套。
在传统的道路上创新中国画,历代不乏其人。就以当代浙江美术学院已故的黄宾虹、潘天寿、吴茀之、诸乐三等先生而言,中国画成就卓著。他们都是我的老师,永远值得我学习。但是不可否认,他们对中国画创新程度,各自不同,这些都很值得回顾、研究、分析、借鉴。
黄宾虹先生是大器晚成的杰出的山水画大师。他读万卷书,深究中国画论、金石、书法、诗文,著书立说,学问渊博。行万里路,周游名山大川,搜集山水稿本。当他六十岁花甲之年,尚且孜孜不倦地临摹古代山水名作,研究、继承传统的优良技法:及至七、八十岁以后,由于根基扎实,技法熟练,进入化境,作品逐渐黝黑厚重,老辣丰润,卉创了“散和整”,“乱和不乱”对比的艺术新风貌,画树石峰峦,骨法用笔,断续松散,空灵有致,然后运用泼墨、破墨、皴积、烘染诸法,使树石山峦浑然一体,干裂秋风,润含春雨,浑厚华滋。整和散的对比艺术效果,在清代石溪作品中可见一斑,而宾虹先生有所推陈出新。“整和散”即“规则和不规则”,亦即从有法进入无法,无法为法乃为至法的更高境界。从黄宾虹先生的艺术道路及其成就来看,传统、生活、学养、变革、年寿都是重要因素。如果天不假其年,则他的艺术风格就不如后来那样显著,在评价上也要受到影响。
潘天寿先生青年时代,就显示出非凡的艺术才华,慧心变化,作画以奇特取胜,所以他的艺术风貌形成得比较早。写意花鸟画大师吴昌硕先生书赠篆联“天惊地怪见落笔,巷语街谈总入诗”称赞器重他。
天寿先生对中国画的理论和技法,潜心研究,领悟透彻,吸收多家之长,运用于自己的创作之中,主重活用,不专事如实地临摹古人名作,即使抚拟某家法,每每参以己见,予以变革,潘先生对八大、石涛、昌硕作品的“奇险”,奇在何处,如何奇法,如何运用等等,分析研究透彻,真正学到手,并有所发展。他师承上述诸家,力求超越,在造型、笔墨、章法等方面,“学三抛七”,甚至“反其道而行之”。比如:八大造型用笔圆、潘天寿则易圆为方、造型方、用笔也方,八大善用淡墨,潘天寿则善用焦墨。吴昌硕花卉,浑厚雄健,平中求奇。潘天寿吸收其所长,而运笔造型,一味霸悍,浑厚之中更兼刚劲削刻,他领会石涛山水的一角,而孕育成巨石的程序,经常运用于花鸟画中,形成山水与花鸟柏结合的独特创格,既富有生活气息,又别具艺术个性,潘天寿在师古人的同时重视师造化,遍历名山大川,登泰山、游雁荡、攀黄山、为雁荡山花写照,为黄山古松传神,无不生意盎然,不落常套,对画论、书法、篆刻、诗词都有深入研究,成就卓著,他的书法同他的画一样,也以奇险取胜,深谙黄道周、陈老莲、八大等书法奇险之秘奥,,并且在字的间架、笔法、行气方面更夸张,更富有大小、倚侧、偏正、收放等变化。掌握矛盾最高峰,引人醒目提神,艺感强烈。霸悍削刻之中却含蕴藉之致,耐人寻味。
从天寿先生的中国画创新历程和卓越成就来看,其贵领悟、重活用、求变革、争极致等方面都是值得认真学习和研究借鉴的。
吴茀之先生也以革新中国画为己任,取径多方,融会贯通,辛勤劳动,水到渠成,晚年常用“打破常规”“宁作我”二方间章铃诸画幅的一角,以示创新之志。首先重视题材的开拓,常为百花写照,为药草传神,画前人未画过的桑椹,蓖麻等题材;其次,力求立意有生活气息,有时代精神;其三,笔墨灵秀跌宕,巧拙兼施,婀娜多姿。尤以画兰花风格独具。现在就茀之先生画兰作一番学习、探讨。
历代善画兰的画家不乏其人。比较著名的如郑所南、石涛、郑板桥、李方膺、吴昌硕等等。就中以石涛画兰风貌秀逸、变幻莫测,吴茀之画兰师承石涛、吴昌硕,但又不为成法所囿,他外师造化,经常入山赏兰或携兰写照,深究兰之习性、特征、风神。因此,画兰既有生活情趣,又寄托了坚芳之质的品德情操。他笔下的兰花,有山中携来露根的,例如一九三三年作蕙兰一幅,题曰:“鼠姑称花王,人多爱其色,兰亦王者香,不以色相悦,空谷草为俦,岂求美人折!牧童束担归,付与牛羊吃。幸遇彼佳人,插佩当首饰,怜花并自怜,谁为青眼客?”潘天寿先生喜为题诗二首于此画上。其中一首曰:“粉脂价贱艳吴娘,芳草谁歌天一方。笔墨岂真无健者,莫教胡乱说徐黄”跋云:“茀兄为蕙兰写照,得如此佳构,真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者矣。可佩可佩!可畏可畏!”此外有泉水淙淙,山雾空濛的春谷幽香的,有束叶的茂兰,有风雨交加的狂兰,有风过幽香淡不收的妙兰,有鼓素琴霜月圆的夜兰,有美人香草兰等等。凡此种种都是通过生活感受,情怀寄托为兰花写照传神。这是他不同凡响,独特之处。
古人画兰,每每以书法入画,茀之先生也不例外,并对笔墨神韵有更进一步的追求,取得扣人心弦的艺术效果。例如画狂兰,用草书笔法,笔飞墨舞,气势磅礴。画空谷幽兰,如法帖行楷,笔法恬静秀逸,充满润含春雨,馥郁可掬的氛围。用笔抑扬顿挫,使锋正侧藏逆,变化多端。有时快如惊蛇入草,闲若飞鸟投林,轻盈似蜻蜓点水,不经意处如虫蚀木,自然成文。尤其善于画蕙兰,花朵姿态的俯仰、向背、聚散、飘逸,各尽其致。他常说:“中国画的味之素是淡。”因此,常以淡墨、嫩墨画花朵,使朵朵兰花壮如豆蔻年华的少女纤手,富有饱满、润泽的丰姿和青春活力。这些笔墨技法是为了更确切地以形传神,而不是片面地玩弄笔墨技巧。这又是其独特之处。
原载《新美术》1985年第3期